我爹比较棘手,不仅是个刻板的老儒生,还最怕与不相干的事有什么牵扯。
他能同意给钱、给宅子、收阿饼做下人,可要让他豁出老脸再去求人,就很不容易。
何况从前为了去委羽山学道的事,我还跟爹闹过几次,说他不看重我,才送我去学旁门左道,如今又要他帮我再送个人去学,我也豁不出去自己这张英俊的脸。
我想了很多方法,如何逐一说服父母,让他们帮阿饼这个忙。
甚至想到事成之后,阿饼入了委羽山,就是我小师弟。
他身上一股子野劲儿,我大可带着他上山捉鸟、下海捕鱼,去看云崖落日,去看竹林月夜,从此委羽山上再不寂寞。
最好我再救上他几回,我们便算扯平,或许还能让他佩服我这个师兄的实力。
想到他那张脸上露出崇拜的神情,我的嘴角就止不住地扯起来偷笑,有几次没注意,险些从剑上掉下来。
为了早日成事,我不断尝试提升御剑的速度,尽力让每一次御剑都能飞得更久一些,只想早一些回家。
就这么精疲力竭地飞着,我突然感到一阵通体凉爽,从来没有这么清晰地感受到全身经脉流动,此后御剑时间更久了,也不知是不是又上一境界,实是意外之喜。
可万万没想到的是,我星夜兼程,回家看到的,只是一地的尸体。
不管怎么样,我以前还有一个家。
哪怕我再羡慕父母对哥哥们的爱,我都是有家的。
哪怕我再怨恨父母不看重我、把我送去山里修道,我都是有家的。
哪怕我再讨厌山中的冷清和修道的枯燥,我都是有家的。
可是现在满门尸体,我就没有了家,没有了归处。
原本雅致的院落,溅满了血迹。
我手脚冰凉地爬过下人们的尸体,在书房找到了爹爹和大哥,在账房找到了二哥,在我的房间里找到了娘亲。
小时候,爹打起我们三兄弟来,可从不手软。
此生还没见过爹害怕什么,如今他惊恐地睁着双眼,表情像是被什么吓破了胆,身上满是可怖的伤口。
大哥就倒在爹的不远处。
大哥的肚子被整个划开,像是什么巨大的爪子抓的,肠子流了一地,不知是我的手太抖,还是大哥的肠子太滑,我哆哆嗦嗦捡了老半天才给塞回去。
二哥则是脑袋给囫囵削了下来,无头的身体趴在桌案上,好像他只是在小憩片刻。
娘是尸身僵硬地趴在我床边,没有了呼吸,手中还拽着一件我的衣服,床上散落着针线,原来我不在家的日子,她是这样度过。
我发着抖,逐一为家人整理遗容,闭上他们的眼睛,便再也坚持不住,双脚一软,趴在二哥的尸身上痛哭起来。
小时候与一家人生活在一起画面,像走马灯一样在我脑中掠过:娘最爱抱着我,带我看两个哥哥习武练字,每回瞧见他们犯了错,娘就带着我一起笑话他们。
爹有时候会一脸严肃地打断,让我自己走路,不让娘抱,顺便还训斥娘不能这样笑哥哥们。
有几回爹打了我,隔天又会去买些烤鸡翅膀来,低声下气地给我赔罪,娘笑瞧见了哈哈大笑。
大哥面上道貌岸然,其实每回出去都会给我偷偷带些小画书回来,有一回他私藏的春宫图也被我翻出来,他却装作没事人一样又从我这里偷回去。
二哥看起来七窍玲珑,实际从我晓事起,就知道他偷偷喜欢刘侍郎家的五姐姐,却不敢跟人家说,要不是娘瞧出端倪去说项,刘家的姐姐怕己经嫁作他人了。
如今我家这个样子,只能庆幸刘家五姐姐没有来得及嫁过来。
听说他们的婚期原本定在中秋。
一想到,他们喜事都准备得都差不多了,却天人永隔,我忍不住哭得声嘶力竭,好像这样就能把自己从噩梦中哭醒一样。
在我短暂的与家人相处的记忆中,娘亲很多时候都在笑,遇到什么事都要笑上一笑,爹则是文雅沉默的,常被娘骂作“老古板”、“死书呆”,哥哥们对我疼爱有加,惯着我为所欲为,家人们仿佛会永远在这“沈府”等着我,我也可以永远当一个任性散漫的幺儿。
如今失去了一切,我才明白自己以前有多幼稚可笑,竟总觉得自己被送去道观可怜,竟然还想跟爹断绝父子关系。
哭着哭着,我看到二哥手上的玉扳指,据说是一位老道士给的,说是挡灾,现在看来也没什么用。
盯着玉扳指,我猛然想到,师父是世上最厉害的仙人,爹娘的伤口似乎妖怪所为,看样子死了不超过两天,兴许师父还有办法!
我是不敢耽误片刻,连忙扯了些布帘子下来给爹娘和哥哥们的尸身盖上。
抹了眼泪,御剑往委羽山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