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旧房屋隔音不行,楼上的吵闹声、客厅的开门声一清二楚。
顾朝明为今日的约会准备许多,查找过许多篇公众号文章,想过许多意外情况,可唯一最怕的事情也是祈求最不要发生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顾涛回来了。
铁质门锁冰冷的转动声像冬天的厉风夹带着冰雹,一下将顾朝明吹冷冰冻。
未合上的窗外,天边微微渗出灰色的朦胧,披上一层灰色的薄纱。
本应出门的时间。
顾朝明的心脏跳得格外地快,格外地猛,可与狂跳的心跳相反的是手中静止的动作。
客厅里鞋底踩踏在地板上的声音明明很不像,但在顾朝明耳里却是鬼故事里鞋底踩上破旧木质地板的吱呀声。
很像,很像。
手中动作下意识静止,耳朵尽职地为他不放过顾涛进门的蛛丝马迹。
通过耳朵搜集来的声音依照顾朝明和顾涛十七年的相处经验,顾朝明甚至能从脚步声判断顾涛是否喝酒。
顾朝明终于恢复动作,手指拉扯拉扯自己的衣服。
毫无意义的动作。
无形暴露出他的紧张与惊慌。
顾朝明很不想让自己的惊慌显露出来,他以为自己可以隐藏得很好,可在他不注意的小动作里还是暴露出来。
床上的电话里林见樊没有出声,让紧张得扯衣角的顾朝明一时忘记它的存在,只想着怎么先打发顾涛顺利出门。
恶魔走路的速度平缓正常,在顾朝明的耳里却异常地慢,每个步子都放慢拉长,折磨他的耳蜗。
终于,恶魔的脚步出现在门前。
灰黑色的身影立在关不上的门边。
门上千疮百孔的痕迹还在,翻出的木屑屹立在门板上不倒,陪着顾朝明度过许多时日。
恶魔总是能视而不见,顾涛走到房门前看到门板上菜刀砍出的痕迹,伸手摸摸门板上翻出的木屑,嘴角不屑地一笑,眼神像是在欣赏他创作出的最得意的作品。
顾朝明盯着顾涛摸上门板的手指,眼神与顾涛眼中的惬意不同,他的眼神是要突破重围的锋利,暗含刀光。
窗外的灰独自往下深入,对窗内的顾朝明不管不顾。
顾涛看起来正常,可顾朝明完全不知道他下一秒会不会发疯。他已经许久没和顾涛有过正常的交谈,尽管顾涛最近总是回家,可每次和顾涛的交谈总是离不开钱。
顾涛回家频繁,离开地也平淡,得以让顾朝明有喘息的机会。他总是拿到钱就走,没钱就回来。
每次回来面色总是很不好,并非给顾朝明的脸色,而是顾涛的面色发黄,眼窝深陷,有些无精打采。顾涛最近瘦了很多,力气也没以前大,以前顾涛一巴掌能把他打到地上,现在却像上次一样,顾朝明一扑能把顾涛扑在地上,能从他手中抢过银行卡。
顾朝明无心管顾涛,随顾涛怎么搞,他只要在这个他生活十七年的家呆最后一年,等到高考就远走高飞。
只要等到高考。
只剩高三最后一年,外加这个学期剩下的一点时间。剩下的时间不多,顾朝明并不想和顾涛有什么争执与来往,可顾涛并不打算放过他。
也许自己是顾涛唯一的孩子就是他厄运生活的根本来源。
顾朝明开始后悔,后悔将上帝给他的厄运之水倒在他命运的开头,后悔选择顾涛当他的父亲。
看到停在门边拔门上木屑的顾涛,大脑经过计算自己口袋里还剩多少现金之后,顾朝明从口袋里掏出所有的钱递给顾涛,只为换一个安全出门。
红的、蓝的纸币没有规律地叠在一起,有些折角。
顾朝明没有说话,空气中只有顾涛抠门板上木屑的声音。顾朝明虽没有说话,但动作的“言下之意”表达得非常清楚。
顾涛像等待在门边要糖的小孩,顾朝明递过去一粒糖,顾涛马上走过来接住。
他们之间从暴力制服到无声交易。
顾朝明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开始对顾涛大把大把要钱的行为感到麻木。以前能给顾涛三四次的钱,现在一次给顾涛也嫌少。
顾涛是一个无底洞,是一个吸食自己孩子血液的吸血鬼。
顾朝明只想忍耐最后一年,一年后能走多远走多远,能躲多深躲多深。
他将一切的希望寄托于那年高三的夏天。
窗外灰色的朦胧跃进窗内,沾染上折叠的纸币。
顾涛的手指在沾染上傍晚灰色的纸币上一捏,捏捏纸币的厚度。
顾朝明心里猛觉顾涛肯定不会满意。
床上的手机无人接管,顾朝明背对着他每天晚上睡觉的床铺。
电话对面的林见樊庆幸电话不能将他的呼吸放大,不能将他的呼吸带到顾朝明那边。
那边一直没有说话,冥冥之中林见樊也没有说话,一直沉默,沉默,他像是明白什么,明白顾朝明忽然沉默的理由。
顾朝明的父亲太复杂,寻常人的沉默可以立即问“你怎么不说话”,可对于在家的顾朝明,林见樊不敢问。
有太多事故他可以隔着电话想象,众多事故的开头都来源于一个名字——顾涛。
顾朝明递出那叠纸币的时候,林见樊呼吸都屏住,不敢太大声,怕暴露自己。
“这不够啊。”电话那头终于有人说话。
是顾涛。
顾涛拿过顾朝明伸来的纸币,一捏纸币的厚度,只手指触碰纸币的功夫马上得出不够的结论。
林见樊屏住呼吸,倒吸一口凉气。
他的猜测没有错。
林见樊不敢出声,他早就知道顾涛神经质,他怕自己出声会触动顾涛脑中不知道哪根神经,怕给顾朝明带来无妄之灾,虽然房间内顾涛与顾朝明的气氛已经逐渐开始焦灼。
“我知道。”顾朝明说。
顾朝明不想与他吵闹,手掌伸向口袋想拿出手机给顾涛转钱,想“花钱买平安”。
可手掌还没伸进口袋,顾朝明还没意识到自己的手机并非在自己口袋里而是在床上,电话还未挂。
和那天晚上一样。
一个响亮的巴掌落在脸上。
一样的灼热感。
一样的头被打得偏向一边。
一样的措不及防。
顾朝明不知道顾涛哪根神经跳脱,不知道他又哪个愤怒细胞不安分。
愤怒的力气没有情感,顾涛被愤怒操控抬起腿狠狠踢向顾朝明。
踢中顾朝明的肚子,顾朝明承受不住后退,背部的触感让他想起初遇林见樊的那天晚上。
背后同样的木质家具,同样的骨头与木板相撞,只不过这次幸运一点,有后退的缓冲,背上撞到书桌的疼痛没有上次那么刺骨。
顾涛面色不自然地发黄,脾气暴怒,暴怒使他溜走的力量增长,顾朝明靠在书桌上,靠在他每天写作业奋斗的地方。
花钱买平安买不成了啊。
暴力会传染,神经质也会传染,顾朝明想。
心底忽生从未有过的悲凉,如茫茫原野,汪洋大海,他走不出也逃不掉。
他跑啊跑,却发现一直在原地徘徊。
内心像是运动会被忽悠着吃下那颗糖果的口腔,给狠狠酸了一下。
酸楚的悲凉千军万马地从心底涌来。
顾朝明摔倒后靠在书桌上,忽然笑起来。
他扯起嘴角笑起来,不屑的笑,讽刺的笑。
他忽然明白自己无时无刻不在地狱,只是照耀着林见樊的阳光让他以为自己可以身处天堂。
一年的时间忽然被拉得很长很长,细分成十二个月,三百六十五天。
他都得在无尽的地狱去贪恋阳光。
他以为的一年很短,如今却很长。
顾朝明靠在书桌上笑,林见樊第一次陪他去医院,他用笑意遮掩感动,害怕自己笑着笑着就哭出来。
现在也同样,他怕心中的酸楚笑着笑着就漫出来。
和林见樊在一起的时候觉得日子轻快,如湍急流水,一去不复返。在快乐的日子里回忆以前的苦难,以前的苦难也被现在的快乐裹上一层糖衣,好像轻易就度过,好像苦难并不可怕,所以才能轻易觉得一年很短。
但当正身处地狱,看着地狱的恶魔挥舞拳脚,才会真正触摸到绝望。
才会觉得一年很长,长到看不到尽头。
人类渺小又脆弱,很容易受所处环境与心境的影响。
白天解决不了的,在黑夜格外活泼。
顾朝明是这方面的佼佼者,他总是受环境影响,容易忽然地失落,忽然地兴奋,忽然地暴躁,容易忽然地觉得日子很长又很短。
情绪随着他人并不了解的心境和环境变化,诞生出邻居们口中的“第二个顾涛”,也让顾朝明自己都觉得自己神经质。
顾朝明靠在书桌上,他笑着,嘴角带着顾涛并不明白的笑意。
不明不白的笑意只会让处于暴怒状态的顾涛更加火上加油。
顾涛的拳脚上身,顾朝明起先不躲不避让,像是认命,像是屈服。
可少年天生反骨,上天又赐他平常人间最甜的蜜。顾涛的殴打让黑暗更黑,让他生命中出现的阳光更亮。
不断的拳脚中顾朝明手伸进口袋,他想给林见樊发个信息,告诉他自己不能陪他去美食节了,让他直接去找苏炳他们。
手掌伸进口袋,口袋空荡,顾朝明这才意识到他还未挂断的电话。
电话那头林见樊一直在听现场直播。
顾朝明心里一惊,像是从屈服的沉睡中惊醒,他看向床铺,手机安静地躺在被子上。
他都听到了?
顾涛的拳脚还在,踢他一脚后在房间中搜寻有没有钱。
看向床上的手机,顾朝明发疯一般地不顾房间里的顾涛,从地上爬起来朝床上扑去。
敏锐的顾涛听到响动回过头,见顾朝明扑在床上,被子被压得凹陷下去,顾朝明拿过床上的手机。
如获至宝。
“嘿,你这小子。”顾涛脸上一时间生满笑容,像是抓到顾朝明的把柄,像是顾朝明手中死命握住的手机不是手机,而是够他花一辈子的钱。
顾涛两眼放光,站起身跑过去,不大的房间几步路就走完。
“你不要过来!”
这句话不是对冲过来的顾涛说的,而是对电话那头的林见樊说的。
顾朝明上半身扑在床上,双腿跪在地上,拿过手机第一件事情就是吼林见樊,让他不要过来,随后立马挂断电话。
“怎么,你还有救兵?”顾涛走过来听到顾朝明的吼声问。
“不关你的事。”顾朝明撑着床铺站起身。
“你这手机里肯定也有不少钱吧,来给我看看。”顾涛嬉皮笑脸地上前想要抢夺顾朝明手中的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