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仄,永无止境的逼仄。
黑暗,永无止境的黑暗。
像落水的人无法呼吸,像失足落崖直直往下坠。
明明他急促地呼吸着,明明他一直在原地。
耳边关辉想要揽下全责的话语隔在风那头,伴随着沙沙狂风听不清楚,可又带上喇叭,声音在狂风中不断扩大扩大,带着老旧播音机的音效。
老旧播音机一直循环播放,再一次的永无止境。
大家连同主任的注意力全在不停说话企图帮他们揽下所有罪责的关辉身上,无人注意到站在角落里眼神不定的顾朝明。
老旧播音机还在播放着,只有顾朝明能听到,只存在顾朝明越缩越小的世界里。
林见樊在办公室外等着他,他知道,他想早点见到他,可耳边的老旧播音机不断循环的声音不肯放过他,眼前是自己在食堂挥舞起铁质饭盘的身影。
“他爸是神经病,别和他玩。”
“我妈妈说你爸是神经病,你是小神经病。”
“他妈这么晚还不回来,怕是那个去了。”
“他爸脑子有点问题,从小在那样的家庭,怕是他家那小孩以后也会有点。”
“这暴力因素会遗传吧,不遗传从小和他爸呆在一起,看过这么多次打人,肯定也会留下一点暴力因素。”
“上次他爸大半夜砸门,他不也吼我们吗,恐怕是有点问题,这孩子是可怜。”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一首循环播放的亡命曲,顾朝明想按下暂停键却根本无法动弹。
他抬头望,只看见无星的黑暗夜空,再低下头,才发现脚下亦是无星的黑暗夜空。
他被披着无星夜空假象的黑暗包裹,四下望才知身边的黑暗没有缝,像倒入水杯里的水。
黑暗与黑暗融合,找不到一丝缝隙。
风从哪里来,顾朝明不知道。
从他十七年的回忆里。
从他内心最深处。
他的害怕、他的恐慌、他的愤怒、从内心最深处。
心脏像裂开一道口子,内里不为人知、不与人诉说的东西迸裂开来,迸裂出一条条鲜艳的河流。
上一次有这种感觉还是在餐厅与曲盈逸见面第一次见到圆圆的时候。
这一次是在办公室内回想起失控后挥舞饭盘的自己,意识到自己也许真的是邻居们口中的神经病。
也许暴力因素真的会遗传,自己真的会成为第二个顾涛。
也许这不是也许,而是事实。
办公室内主任站在棕红色的办公桌后,因为他们在食堂打架而表情气愤。
一顿批评教育,追究责任,关辉企图自揽罪责,陈海洋进办公室后嘴没有在食堂时那么锋利,调转刀背,一副厚实听话的样子,惹得关辉直翻他白眼,还被看到他翻白眼的主任说:“你这什么态度?”
关辉不予回答,陈海洋继续装。
作为食堂打架参与者的顾朝明并没参与他们到底是谁的罪责的辩论中。
他站在角落。
办公室的采光很好,春日通透的光从安着防盗窗的窗户直射入室内,可怎么也照射不进顾朝明无缝的黑暗世界里。
手上快要干枯的油污,衣服上的点点油星,眼前不断播放着自己举起铁质饭盘的画面,内心的恐惧自愿配乐。
世界在不断缩小,缩小,缩小到装不下他。
声音被挤压,四肢异地,心脏碎裂。
关辉和陈海洋被罚下个星期一当着全校师生的面念检讨,其余人只做言语批评,并被警告不准再有下次。
“回去吧。”主任说。
办公室的门打开,门外的光如海啸一般倾泄而来,顾朝明得以呼吸。
见到门外焦急的林见樊,迸裂的心脏寻找到栖息地,顾朝明忍不住扑到林见樊怀里,埋在林见樊肩头,吸取他身上安心的味道,让他离开狂风、离开黑暗的味道。
在危险重重的办公室门口。
你知道吗,我好害怕,我好喜欢你。
喜欢到一看到你,所有的黑暗都无以为惧。
送出的玫瑰养在林见樊房间书桌上的花瓶里,终是逃不过枯萎的命运。
枯萎不了的是时光,是时光中顾朝明漫漫的爱意。
顾朝明以为他拥抱住林见樊,就能驱赶走他对于自己可能成为第二个顾涛的恐惧。
他害怕十七年的耳濡目染会让邻居们口中的暴力遗传成真。
拥抱是给他迸裂的伤口修复的药方,但并不能药到病除。十七年的病根埋在最深的土壤里,任何铁锹都无能为力。
拥抱住林见樊,当天晚上顾朝明还是做了一个噩梦。
一个关于白天食堂打架的噩梦。
他梦到喧嚣的食堂,林见樊拼命拉扯着他,他举起铁质的饭盘。
挥舞。
水球炸开,炸出红色的鲜血。
血腥味混合着周身的惊呼,伴随着林见樊的沉默,带来立马赶到的警察。
红色的鲜血染红他的手掌,渗进手掌的纹路里,渗下去,渗进皮肉里,成为他无法割去的罪证。
他望着通红的双手,他在大家的围观中被警察带走。
他回望,他望见林见樊站在原地被众人拉扯着,他呼喊,喊他的名字,眼角落下一滴晶莹的泪,砸在顾朝明的眼里。
清晨的阳光还未露头,朦胧黑夜中顾朝明睁开双眼,眼中是平静与惊慌。
水与火不能并存,平静与惊慌也是世间的对立面,可这两样皆存在顾朝明睁开的眼眸里。
他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梦。
可这是他第一次做杀死他人,而不是顾涛,并且有林见樊在场的梦。
像是被玷污,玷污的不是自己。他的心灵早在第一次有杀死顾涛的想法的那一刻就被鲜血浸透。
被玷污的是林见樊,是他心中一见到就容易开心过度的少年。
三月般的美好,他不应该出现在这种流淌着鲜血的暴力梦境里。
顾朝明霸道,不想让林见樊沾上任何肮脏的东西,连在他的梦中也不允许。
平静与恐慌并行,可怕的是做完这种梦醒来,顾朝明心中有过平静,有过习惯,有过熟悉。
起床站在床边穿衣服,像是命运之神和他开了一个玩笑。
听到门外的响动,顾朝明套上外套转头朝关不上的房门看去。
一团黑影走过,像是小偷,但顾朝明知道那是被尿意憋醒的顾涛。
以前梦境的主角梦醒后出现在眼前,顾朝明只平淡地回过头穿上另一边袖子。
一个暴力的炸弹在家中移动,还带上暴力因素的传染病毒。一早上顾朝明没和顾涛说过一句话,像是每说一句话都会从顾涛身上沾染上一分暴力。
厌恶至极。
背上书包打开家门,呼吸一口新的空气。
顾朝明在内心茂密的秘密森林里种下一棵树,种下昨天的梦境,种下内心成为第二个顾涛的恐惧。
“你在哪?我马上下车了,看看能不能一起进校。”顾朝明给林见樊发去一条语音。
下车在公交车站等一会,等林见樊。公车一停站顾朝明便迫不及待地走到后车门等待下车的林见樊。
我想参与你的生命,多一秒是一秒。
等到林见樊下车,手臂像干渴遇水的鱼,一下搭上林见樊的肩,手指不安分地在林见樊耳垂和颈侧的皮肤上抚摸,一点一点吸取他身上的安心。
昨夜的梦境与恐慌被锁在内心的牢笼,套上透明的衣服,像是不存在,只存在于昨夜。
清晨稍微的冷意和青柠檬一般的阳光才是白天的主场。
顾朝明的恐惧来源于内心最深处。
对林见樊的喜欢也来源于内心最深处。
只不过前者见不得光,后者见得光的区别。
不,在陈海洋和吴善眼中,两者都是见不得光的吧。
晨光中,顾朝明望着低头从书包里掏出一瓶酸奶给他的林见樊。
握着酸奶的手指修长,林见樊笑意阑珊,赢过青柠檬般的阳光,蜜桃的甜味在空气中蔓延。
阳光流泻在酸奶盖上,流泻在林见樊的侧脸。
顾朝明接过林见樊手中的酸奶,接过流泻在酸奶盖上的阳光,阳光跳上顾朝明的侧脸。
随他人怎么想吧,随梦境任意恐吓吧,随以后道路怎么坎坷吧,只要阳光还流泻在你递给我的酸奶上,只要阳光还流泻在林见樊的侧脸。
只要你不在我鲜血染红的梦境里,只要你在春日青柠味的阳光里。
日常的车轮永不停歇,不停地朝着顾朝明期盼的离开顾涛的炎热夏日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