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握住彼此的手腕,无声地传递。
顾涛脸上的表情表明他听到顾朝明对他吼出那个“滚”字的震惊,他不敢相信顾朝明竟然敢这么对他说话。
顾涛的眼睛几乎要瞪出来:“好小子,走几天都敢骂老子了?操……”
顾涛脾气暴躁,一生气就喜欢打人发泄,手臂提起来就要扇顾朝明耳光。苏炳见顾涛要动手,一个健步冲上去抓住顾涛的手臂。
苏炳眯着眼睛笑说:“叔叔,打人不好吧?”
苏炳在顾涛骂人的时候就已经准备好,怕顾涛突然打人。苏炳从没被家里打过,轻轻扇嘴巴都没有过,他无法想象有顾涛这样的父亲,顾朝明是怎么度过这些年的。没有体会过,但苏炳知道一定很可怕,整天担忧,身上带着来自本应该最亲近的人的伤痛。
毕竟是顾朝明他爸,苏炳没有硬来,只是抓住顾涛的手臂,还是笑嘻嘻模样。
顾涛已然发怒,不再维持和善父亲的形象:“我打我儿子管你屁事?”,又对顾朝明说:“哎哟,你同学正义感蛮强啊。”
顾朝明压根没想到苏炳会出手,顾朝明不想苏炳再卷进来,他怕苏炳惹上顾涛。
苏炳还想说话,顾朝明叫住他:“苏炳,你别管。”
苏炳看向顾朝明,盯着他看好几眼,顾朝明用眼神回应他,让他别管。
经过一番眼神争辩,苏炳才不得已松开顾涛。苏炳也知道这是顾朝明家的事,他不好插手。
松开顾涛后苏炳不忿地叹一口长气。
顾涛看到苏炳退下,笑起来:“我们朝明还是有点威严……”,顾涛还想夸一下顾朝明,顾朝明却打断他说:“我不会回去的。”
顾朝明承认他说这话的时候很没底气,他不敢确定自己会不会回到那个生活了十七年的家,无论是被顾涛找回去,还是自己回去。
以前顾涛有一次不知怎么地对他开启慈父模式,带他去吃他最想吃的东西,只是一餐饭,顾朝明就以为顾涛对他还是有一点感情的,不是非打即骂,不是爱理不理,他好像还是他的儿子。
顾朝明的高兴来得如此轻易,一顿饭就把他收买,就让他觉得这个男人还是喜欢他的,但很快他就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顾涛带他吃完饭,回去的路上以有钱就可以买他想买的东西教唆他去偷曲盈逸的钱。
顾涛先是叫他去问,说是学校要交学杂费,顾朝明不同意,顾涛就让他去拿。
顾涛以为十三四岁才上初中的孩子没有明辨是非的能力,不会判断正错,有了吸引他的东西就会去帮他拿钱,可他想得太简单,十四岁的顾朝明过于早熟,是非他懂,正错他也懂,他懂得去偷老妈的钱是不对的。
顾朝明怕自己会像那次一样犯傻,会相信顾涛对他还有感情,会和顾涛回家。
顾涛不屑地笑一下:“你不回家你能去哪?去你同学家里?住了这么多天人家父母都嫌烦了吧,自己还不知道吧?跟我回去,听到没有?”
顾涛后半句话语气越来越重,带着威胁,让人能想到顾朝明跟着他回去肯定是一阵毒打。
顾朝明瞪着顾涛,他握紧林见樊的手腕,林见樊也握紧他。顾朝明像是从林见樊那得到勇气,他郑重其事地对顾涛说:“再说一遍,我不会回去的。”
“老子养你十几年,你以为养了十多年的草啊?你说不回去就不回去?”顾涛一下提高音量。
顾朝明不知道顾涛哪来的厚脸皮,每次都口口声声说养了他十多年。从顾朝明十岁开始顾涛就丢了工作,成了无业游民,每天混吃混喝,行踪不定,没为家里付出一分钱,还从家里拿钱,还好意思说他养了十多年。
“我是我妈养的,跟你没关系,你买的菜要吃你自己吃去。我不会回家的,我告诉你,你要找就找我,你别找他们,你找他们也没用,他们不会给你钱,你只有找我。”
顾朝明不想让顾涛和他们扯上一点关系,有顾涛这样一个爸就已经够耻辱了。
顾朝明握着林见樊的手腕,他的手掌握紧,林见樊感觉到顾朝明说出这一段话后情绪上浮,感觉到顾朝明的怒气,林见樊也握紧他,像是在给他能量,像是在安慰他。
顾朝明语气凶狠:“只有找你儿子才能拿到钱!”
顾朝明说出这句话像是认了命,他是顾涛的儿子,这是他无论怎么样都无法改变的事实。
他对顾涛低吼:“不用我再说滚了吧。”
顾涛面色很难看,顾朝明没理他,拉着林见樊想从顾涛身边绕过。顾涛没给他机会,在他绕过去的时候一个巴掌扇在他的脸上。
一声脆响。
打得苏炳和岑西立都措手不及,林见樊看向顾朝明,吓得张开嘴巴倒吸一口凉气,顾朝明脸上一个崭新的红巴掌印。
林见樊想替顾朝明说话,可顾涛不给他开口的机会,又一脚踢在顾朝明的腿上,踢到骨头处,顾朝明的腿明显抖了一下,可他还是站住了。
顾朝明没有反抗,他微张着口,像是在忍耐。他害怕反抗,怕自己反抗会变成和顾涛一样的人,会变成一个疯子。
他会变成一个杀人犯。
顾朝明的手不自觉地握紧,握得很紧很紧,将他的忍耐全部传达给林见樊。林见樊不知道该怎么办,顾朝明握得他的手腕甚至有点发疼。
他试着用握住顾朝明手腕的手指像抚摸小动物皮毛一般一下一下抚摸着顾朝明手腕的皮肤,像是在劝服一只发怒的野兽。
野兽的手臂僵住,温顺下来。
顾朝明被林见樊这样地抚摸,不是在皮肤上一下下抚摸,而是一下下挠在他心口,告诉他——“别冲动。”
顾朝明被打,顾涛没有停手的意思,踢完腿边骂边抽顾朝明的头。
“你他妈……”
顾涛的手一下又一下抽在顾朝明头上,顾朝明像一个任他拍打的玩偶,只有眼里的怒气与忍耐展示他的愤怒。
顾涛打人的手被人按住,手掌没有抽在顾朝明头上,顾朝明看向抓住顾涛手的人竟然是一直扶着车站在一边的岑西立!
岑西立紧紧抓住顾涛的手,顾涛的力气有多大,顾朝明知道,顾涛如果反打,岑西立肯定不是对手。
岑西立手臂用力,紧紧抓住,他对顾涛说:“你是顾朝明的爸爸,我还是敬称你一声叔叔,但你打人的行为就不能容忍,这里是学校,你再打我就叫老师,叫保安……”
岑西立不能把顾涛怎样,帮顾朝明打人也不行,他还试图和顾涛讲道理,但顾朝明知道这根本行不通。
果然,顾涛说:“我儿子,我想打就打,你叫老师啊,看看他能管什么?”
岑西立觉得简直不可理喻,顾涛甩开岑西立的手,岑西立的力气敌不过他,一下就被顾涛甩开。
顾涛抬手还想打,顾朝明身后一股力量扯着他后退,林见樊把他拉开,像刚刚顾朝明保护他一样将顾朝明拉到自己身后。
顾朝明惊讶地看着挡在他身前的林见樊,顾朝明怕顾涛打他,可顾涛抬起的手被苏炳抓住,岑西立被顾涛甩开后按住顾涛另一只手。
两只手都被人压着,顾涛大笑,很讽刺的笑:“朋友真多啊。”
事情越来越往无法控制的方向发展,顾朝明怕顾涛生气没有脑子会动手伤害压着他的苏炳和岑西立。
顾涛用力一甩,想要甩开压着他的两个学生,顾朝明刚想叫他们俩松手,他自己的事,不想让他们来插手。
顾朝明还没开口,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你们干嘛呢?”
尤鑫帮老师办事晚放学,骑车经过看见他们几个和一个男人拉扯着。
要不是岑西立和苏炳压着那人的手,尤鑫还以为他们是被社会上的人给堵了。
“尤三金,你走你的,别多管闲事。”苏炳总算是好气地和尤鑫说一句话。
尤鑫奇怪地看着他们,岑西立看他一眼又移开视线。
顾涛对顾朝明说:“又一个同学啊?”
顾涛一把甩掉压着他的苏炳和岑西立,顾涛的手劲比苏炳想的还大,苏炳被顾涛弄得一个踉跄,岑西立更是差点摔倒,手臂碰到停好的自行车,自行车砰的一声倒下。
尤鑫见状上前一步。
顾朝明真觉得不应该答应他们和自己一起回家,他对苏炳和岑西立说:“你们俩别管,我自己的事。”
岑西立和苏炳都看向他,苏炳撇嘴非常不满。他有力没处出,就算男人是顾朝明他爸,苏炳也真的很想打他。
顾朝明觉得不能再在这呆,再耗下去恐怕会弄得不可开交。林见樊没有松开他的手,他也没有松开林见樊,两人像是结成某种协议,等到对方松手再松手。
顾朝明拉着林见樊,像拉着他的底气,他对岑西立和苏炳说:“走了。”
顾朝明绕过顾涛,顾涛还拦他,顾朝明很想一把推开顾涛,但他只是再一次绕开顾涛伸出的手臂。
顾涛还想堵,苏炳跟在他们身边,岑西立的车已经扶起。顾涛总堵他,顾朝明看一眼苏炳和岑西立,用眼神传递信息,苏炳和岑西立接收到顾朝明的眼神,悄悄点点头。
“一,二,三!”顾朝明在心中默数。
眼前世界没有通知的剧烈晃动,有一股力量拉着他不断前进,身边绿树略过,风声乍起。身体跟着跑起来,林见樊看着前边拉着自己的顾朝明,因为奔跑敞开的校服不断翻腾。
他的发丝在风中飞扬,阳光穿透。他的手掌握紧他的手腕,带着他不断前进。
从顾涛口中吐出的脏话都被他们抛弃在身后,夹着风吹走。
尤鑫不知道他们到底在干嘛,他看着那个骂人的男人,男人回过头与他四目相对,尤鑫假装看别处,什么也没看到地骑车走人。
苏炳兴奋得在风中大笑,林见樊在耳边的风中听到苏炳的笑声。
骑车的岑西立在前边给他们开路。
顾朝明抓着林见樊的手,林见樊看着顾朝明的背影,心跳和呼吸都随着跑步的节奏而加快。
跑走的四人一直跑到看不到顾涛的地方才停下,停下后顾朝明才慢慢松开林见樊的手腕。
顾朝明还有些不好意思,自己没注意竟然抓林见樊的手抓了这么久。
岑西立绕着他们转圈,一脚刹车停在他们身边,苏炳喘着气说:“顾帅,我今天还是和你一起住那个房子吧,你爸要是晚上再找过去太可怕了。”
苏炳不敢想象,顾朝明却说:“没事,你们别管,管了也没用。”
岑西立说:“顾帅,你就让苏炳陪着你吧,我觉得太危险了。”
顾朝明还是笑着说:“哪有你们说的那么可怕。”
林见樊想说话,顾涛刚刚打人就已经能想象到他在家里是什么样子。
不可怕?
但林见樊觉得自己不要说话为好,有上次顾朝明的话,他怕顾朝明又误会自己在讨好他。
顾朝明对苏炳说:“你别来啊,我爸找不到那去,只有我们几个知道在哪。”
顾朝明说完又看向林见樊,认真叮嘱他:“以后看到我爸绕道走,别和他废话,如果他再缠着你就打电话给我。”
林见樊点点头。
顾朝明拿出手机看一眼:“也不早了,你们赶紧回家吧,尤其是西立,你妈等下又得打电话了。”
岑西立踩上踏板,还是有点担心:“那顾帅你小心。”
“好。”顾朝明应着。
岑西立骑车离开,苏炳还站在那,顾朝明催他:“快走,快走。”
“顾帅,我晚上去找你。”苏炳说。
顾朝明笑着走到苏炳身边搭上苏炳的肩:“别来了,快滚,麻溜的,我锁门,你来了也不开。”
“切,你锁门我爬窗。”苏炳挥挥手走掉了。
这下只剩下林见樊,顾朝明转过身,林见樊站在原处看着他。
顾朝明慢慢走过去,对林见樊说声:“谢谢。”
林见樊没回答,想问句“刚刚的是你爸?”,又不想揭人伤疤。顾朝明肯定不想说这些事,所以林见樊又将这些疑问都吞回肚子里,只说一句:“没事。”
“呃……都回去了,那你也早点回去吧。你到哪搭车?”
林见樊指指前边的站台说:“那。”
顾朝明“哦”一声,不同路。
顾朝明朝对面自己等车的车站看去,正好来车,顾朝明对林见樊说:“来车了,我先走了,你自己路上小心,记得以后遇见他,别理他。”
“知道了。”林见樊说。
顾朝明和他挥手穿过马路。站在公车窗边看到马路对面的林见樊朝车站走去。
林见樊转头看过来,顾朝明拉着公车手环和他挥挥手,林见樊也挥手回应。
公车十字路口停红灯,顾朝明看着林见樊走过街道,走到车站。
公车开动,超过林见樊,林见樊的身影一点点消失。
车窗外再也看不到林见樊的身影,顾朝明不禁摸摸自己的手腕——林见樊摸过的地方。
他想起林见樊握住自己的感觉,想起林见樊手掌的温度。
那个时候顾朝明通过林见樊握住自己的手掌从林见樊那得到了力量,让他心安,让他勇敢的力量。
他的手握住他的手,他们相互抓紧。
手指摩擦,安抚着他。
那种感觉像在黑暗迷惘中一深一浅地前行,前行好久,眼前终是黑暗,当你已经认命,认为永远无法走出的时候,突然有人牵住你的手,抓住你的手腕,他没有说话,你也不知道他究竟是要把你带向哪。
他没有说会带你离开,只是给你安心与底气。
他告诉你,他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