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炎热酷暑,室内也不见清凉。风扇不知疲惫地快速旋转,撩起桌上未被固定住的书页一角。
书页经不起拨撩终是翻过一页,顾朝明没有在意,低头看着手机短信图标上显示的红点。
您有一条新信息。
黑色棒球帽顽强地紧紧扣在头上,发丝里渗出细细密汗,在看到这条新信息的时候变得冰凉。
顾朝明十七年都生活在那个破旧的小区,十七年里他不记得自己叫过几声爸爸,好像从懂事之后就没再叫过,给父亲的备注也是顾涛。
顾涛很少打电话给他,没钱直接在家里蹲点就行,顾朝明总会回家。
顾朝明除了回家,没处可去。
实在急顾涛就直接进屋搜,刚开始总能搜出个几百块来,后来顾朝明学会锁门,但锁门对于顾涛来说也不过是一把钳子或一把锤子的事,再后来顾朝明学会将全部家当都带在身上,顾涛也修炼成更厚的脸皮,回家无非就是没钱,顺带看看他这个儿子最近有没有饿死,过得怎么样,能不能给他更多的钱。
短信数量不断增加,小红点上的数字由一不断变大。
如果只有顾涛给他打电话,发那么多条短信,顾朝明真的会以为顾涛又没钱了,可未接电话里还包含着曲盈逸的未接电话。
顾涛没钱到医院找曲盈逸?
在短短几秒内,顾朝明脑子里电光火石闪过无数画面。
带血的床单,发怒的男人,乱哄哄的病房。
过去的十七年太多的场景给他提供资源,供他想象出一个可怕的景象。
顾朝明害怕,不是害怕顾涛,而是害怕曲盈逸会受伤。
十七年,他最想保护的,最想用自己身躯去保护的人,顾朝明不希望她受到一点伤害。
短信增长到十三正式结束,停止在那个数字,顾朝明还是没有点开。
顾朝明望着手机上的红点,身后的林见樊望着他。
顾朝明小幅度地弯着腰低着头,眼睛是直的,林见樊一边听讲,注意着台上的光头老师,一边不动声色地“偷窥”着前边的顾朝明。
刚来一天,林见樊对岑西立的最初印象是友好,对苏炳的印象是活泼,李兆和刘小胖是和善。人对刚接触的事物很容易按照第一印象分类,可对于顾朝明,林见樊却无法将他完整地归为哪一类。
他有他的脾气,会吼人,他也有他的友好,会给他试卷、带他搬书。他是昨天夜里的哆啦A梦,也是现在这个脸色阴晴不定的少年。
林见樊偷看的眼神隐蔽,顾朝明全部心思都在手机屏幕的红点上,根本无心留意林见樊的眼神。
顾朝明终是点开那十三条短信。
有十二条来自顾涛,只有一条来自曲盈逸。
吃饭时,盘子里有喜欢吃的和能吃的,有人会先吃喜欢吃的,有人会把喜欢吃的留在最后。顾朝明是后者,就连看短信,他也选择先看必定是轰炸性没有意义的顾涛的短信,再去看曲盈逸发来的短信。
还未全部点开,在顾涛的短信里,顾朝明便看到不少脏字。
十三条短信排开,无数没有意义的脏话入眼,顾朝明直接忽略那些污秽不堪的字眼。
十七年这还是顾涛第一次发短信骂他。如果接到电话,听到的脏话肯定比昨天看歪辫小学妹打架听到的还要多。
顾朝明以为顾涛是在骂自己,可再往上翻,无意间看到曲盈逸的名字,只有一个曲字,后边跟着骂人的词汇。
一个曲字让顾朝明停下脚步,顾朝明又往下重新翻看底下长长短短还有些只有一两个字的短信,其中夹杂着些许错别字。
顾朝明这才发现顾涛骂人的短信中,很多都是辱骂女性的词汇。
顾涛不仅在骂他更多是在骂曲盈逸。
顾涛平常最喜欢说的一句话也在其中,一下将两人都骂尽——和你妈一样的狗东西。
到底发生了什么?
顾朝明点开曲盈逸发来的短信。
经历过顾涛的脏话暴风雨,曲盈逸一大段温和的话语,是春天枝头刚刚绽放的花苞。
曲盈逸的短信顾朝明还未看完,又收到顾涛发来的三条信息。顾朝明没去管,他一字一句认真看完曲盈逸发来的短信,字数不多,顾朝明却看得认真,似乎少看一个字,整段话便会完全改变。
顾朝明看得小心翼翼,像是在读一封离别信。
第一句开头就是那三个字——对不起。
没有什么对不起的,顾朝明想,你养我这么多年有什么对不起的。
“对不起,妈妈没有告诉你,我也让顾涛别告诉你,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你还是越晚一点知道越好。你是十七岁了,能够独立选择和思考,可我还是怕家庭的不完整会给你带来伤害………”
曲盈逸没有明说,也许是觉得离婚两个字对于顾朝明来说太残忍。
他以前是有家的,现在家也没有了。
看到曲盈逸短信中那句“家庭的不完整”,顾朝明已经明白是什么事,也明白顾涛短信里那些脏话。
其实懂事以来,顾朝明也挺希望他们能够离婚,尽管别人说离婚孩子会受到很多伤害,会缺少家庭应该给他的东西,顾朝明当时觉得这有什么,他完全可以忍受,可真当这一刻来临,顾朝明却只感觉到一片迷茫。
对突然破碎的家庭的迷茫,对自己未来生活的迷茫。
迷茫之外还是迷茫,顾朝明不知道应该用什么心情用什么表情去接受这个事实。
他是这个破碎的家最后一个知情者,以前他觉得没有家只要有曲盈逸就好,可真实地知道自己家没有了的时候,好像有什么东西从他的体内从他的生活中独自抽离,没有告知他,它离开的地方一片空荡,顾朝明不知该用什么去填补。
内心涌起一种异样的陌生感,对自己认知世界的陌生感,自己的世界在不知道的时候悄无声息地发生着他原本期待的变化。
应该高兴的,母亲终于离婚,逃脱魔爪,但迷茫中失落和无措竟然占据大部分。
他们摇摇欲坠的家还是破碎了,那个原本就残破的家更加破败了。
顾朝明竟一下不知如何是好,如被丢弃在街头的孩童,呆呆站立在原地。
一点点读完曲盈逸的短信,顾朝明才又点开顾涛刚发来的短信。
无非是骂人的脏话。
点开一看,顾朝明觉得自己有点低估顾涛的实力。
“和你妈一样偷人的东西。”
“你今天有本事回家,我就拿刀劈死你。”
“我在家等着。”
顾涛的脏话已经上升到恐吓。
“拿刀劈死你”在常人嘴里也许是气话,可从顾涛嘴里说出来,顾朝明真的信他能够做到。
夜里厨房昏黄的灯,一拳拳打在肉上的声音,烫在手背的烟头,都在为顾涛证明他能说到做到。
顾朝明害怕,很害怕,他相信顾涛干得出来,内心从小原始的害怕不会随着年龄和身高的增长而减小。
曲盈逸在短信里说了一次对不起,用家庭的破碎来委婉地诉说离婚,可她并没有谈到她的儿子。
曲盈逸只是在向爱她的儿子表示歉意。
顾朝明的归处终究是那间房顶潮湿、厕所洗漱镜碎成一片片的破旧房屋。
他永远无法摆脱他的姓氏,无法摆脱命运给他选择的父亲,无法摆脱他体内流淌的血液,还有他十七岁破裂的家庭。
你永远不要想离开顾涛!
你个杀人犯!
你要为你的罪孽赎罪!
冰冷的梦,昨夜的恐慌,家庭的破碎。
许许多多混做一团洪流,冲击着散开。
顾朝明内心复杂,烦躁,甚至是失落与凄凉。
自己是被抛弃了吗?母亲没提,顾涛在家拿刀等他。
他才是真正没有家的人。
内心急躁,空气更显闷热,听蝉的闲情也在闷热的空气中融化。
顾朝明烦躁地把手机往抽屉里一扔,烦躁之下用力过猛,手机撞到抽屉,在寂静的课堂中发出哐当一声响,霎时吸引全班注意力。
“顾朝明!你一节课干嘛呢,整节课就见你在那整整整,整啥呢你,”光头手上的课本往讲台上一扔,“你这脑袋一上课就给我这转啊转的,你以为你陀螺啊你,用眼神提醒你还不够,还给我在底下玩手机,玩手机我也没说你,你还给我整出这么大动静,你是看我不说你,你就皮痒痒,逞能耐,也不知道你这样的怎么进的二班。我这台上上课你能不能消停一会,别在下边演小品似的,一天到晚不知道干着什么,整天什么事都不想……”
正在烦闷头上,光头老师紧锣密鼓、放鞭炮似的一大段没完没了的唠叨话,顾朝明一句也没听进去,只觉得像昨天生物课围绕在耳边的蜜蜂嗡嗡声一般惹人烦躁。
光头越说越起劲,顾朝明靠在椅背上忍耐着,忍耐着,终是忍不住用眼刀剜讲台上说他的光头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