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反射地点头,肘部在驾驶座微微移动,擦到控制键,车子在死寂的清理间发出刺鸣声,使我松懈的神经瞬间紧绷起来。“不好意思,我睡着了。”我问,“你刚才说什么?”
“您需要清洗车子内部吗?”
“哦,不,不需要。”我转头看车子后座,刚才张敏还坐在这里。
我恍然间想到一件至为关键的事。离开张敏家的时候,我没有将室内空调打开。
这意味着她的身体,将会像所有失去生命的肉类一样,在炎热的天气里迅速腐化变质,并散发出难闻的味道。
不错,张敏她死了。
[生死]
我并不像个杀人犯,我是一名医生。
十二个小时前的白天,张敏还活生生地在我身旁站着。
我手里擎一把轰鸣的骨锯,齿轮转动,血肉横飞,我无法无动于衷,事实上,我甚至很有些兴奋。
被端正摆放的那具人体,他在全身麻痹状态下会不会无意识地露出痛苦的表情?我不知道。他的脸被台布覆盖住了。
胸腔打开,无影灯下,我仔细端详那颗跳动的心脏。
我得把它切下来,从哪个角度下刀比较好?这是个值得慎重考虑的问题,一刀豁下去是死是活?三分由人七分靠命,我从不打包票。
“嘀嗒!”
人体中惊人的三分之二血量,被输液管与液泵导出体外,与另一条血管驳接,重新流淌入人体。我一手抓出往外渗血的心脏,甩到清理盘里,这东西已经完全没有用了。
另一颗完好的心脏与身体对接缝合,止血钳松开,血垒移除,仪器上的直线波段开始抖动。“到底不是原装货,看起来怪怪的。”我想。
摘除心脏后留下的空隙并不能全然被二手零部件填补。配型的时候也并没有将器官形状跟大小做比对,于是破坏了整体协调感。我对此颇为遗憾。
将胸腔缝合,五脏六腑掩藏在皮肉之下,任谁也不会猜到,他的心脏已不是原来的那个。
“电击!”我对张敏道,她是我这台手术的助手。“94!80!72!……56!”张敏为病人的心脏读数,“心脏跳动频次降低!”
于是我不得已将右手伸进未缝合的胸腔,在一堆鲜红的生鲜肉类间,摸索着,握住那颗由强韧肌肉纤维构成的器官!挤压心脏,血液流出,回血,心脏跳动趋于平稳。
脏器温度高于肢端,我不太情愿让手指离开温暖的热源。
手术比预期延长一个小时,二助张敏摘下口罩,深吸一口气,走出去对家属说,“手术成功。”
虽然术前责任书上有签免责条款,但一旦失败,病人家属与院方的压力仍会扑面而来。仿佛你亲自拿着救人的手术刀捅进病人心脏,由救世主变成凶杀案共犯。我是主谋,而反复无常的命运则襄助了我的恶行。
但事无绝对,显然对方听到消息的瞬间,露出异样神情,极度失望的。
“不是说成功率只有百分之三十?”
“不好意思,节哀顺变。”我说,身后的小护士们忍不住笑,但还保有医务人员起码的矜持。“咯咯咯!”我注意到躲在走廊夹角上的小草莓,她笑声突兀,十分放肆。
毕业第一年,我接手第一台心脏矫正手术,作为导师的助手站在手术台前。无菌室里,手术材料的外包装上,贴着报价单,这是最便宜的,足以将手术的技术水平拉低一个档次。
躺在手术台上的女孩,十二岁,肋骨都长得比别人秀气,骨锯一碰便断了。“长期营养不良。”导师说。
我不敢保证她在术后可以生还。
一次次手术下来,小草莓居然平顺地活到长大,实在出乎我预料。
她已经十八岁了,亟需再接受一次心脏移植,以维持她今后正常的生活。我看向小草莓胸口,安放着心脏的位置,十足宠溺地冲她笑。
这台手术,将由我亲自持刀。
“医生哥哥,你去给别人换心脏了么?”小草莓探头探脑,我呲牙冲她笑笑,“怎么又到处乱跑?你马上就要做手术了,多休息对身体有好处。”
“人家想你啦!”小草莓呵呵笑道:“医生你不知道,刚才他们还在讨论里面那人死了怎么分遗产,你看他们现在的表情,却像见到了死人一样哭丧着。”
我没去挑这其中的语病,等在手术室外的是病人的三个儿子,进手术室前分别收到四个装着不记名存单的信封,三份建议我最好使手术失败,一份祈求我务必不违背我高尚的医德。
有趣的是,最后一个信封刚好价值前三个的总值,可真是吝啬,怎么说也该更丰厚些的!
并不见怪地将四分红包尽数收下,打算做完手术再还回去。不过小草莓问我:“如果手术失败,最后一份红包留给谁?”
这个问题可真把我难住了,小草莓说:“那送给我吧,看在我是个可怜的穷人的份上。”
“不行,这是犯罪,小草莓。”我把四份红包从小财迷手里抽回来,锁进抽屉。“还有,不准咒我的病人死,起码不能死在我的手术台上。”
小草莓撇嘴,“我看还是死了好,他三个儿子都太奇葩好吧。”说完又大声笑开了。
我有些担忧地看着她,生怕她一个不小心,就因为太张狂的笑声先把自己笑断了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