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玄甲卫蒙上眼带走,又被谢凉来来回回折腾大半天,等到裴词终于停下来喘口气。已经是月上中天,亥时时整了。
江林生掌着灯,俯身站在廊檐下,笑得眯起眼。
他不说话,也不走动,看到裴词走上台阶,看面前宫殿牌匾时停顿一下,头疼的揉着额角,也未发一语。
过了会儿,感觉差不多了,裴相应当冷静下来,他才搓搓手指,理理并无一丝褶皱的衣摆,泥鳅一般,小心往前滑一步。
“裴大人,看看,可有什么缺的?想要的?都告诉我,我即刻让人去办。”
大内掌事的声音十分殷勤,带着讨好。
裴词听到,转过身看他,俊秀的面容在灯影里忽明忽暗,半晌,又十分头疼的捂住头。
“他这是做什么?”裴词指了指头上的匾额,指尖一顿,又闭上眼,按上抽抽乱跳的额角。
“他这是胡闹。”
江公公摸摸鼻子,不敢说话,手中的灯笼明明灭灭,摇摇晃晃,橘光微散,映出头顶端端正正三个大字。
景怀宫。
北疆宫殿制式严格,等级分明,偌大疆域,除上京大内与南方四地行宫外,再无宫殿分布。
上京府位于北端,临近的行宫,少说在千里外,裴词今日被谢凉带着兜兜转转,虽折腾不断,但确定并未离开上京太远。
此处的位置也就昭然若揭了。
谢凉想做什么还未可知。但小兔崽子竟是在试图抹去他的痕迹后,又大咧咧带他进了宫。
裴词捂着头,看江公公左顾右盼,装傻不答,无奈之下,只好又问:“言大人如今可在?”
言大人名为言辅,三朝元老,肱股之臣,一张嘴巴极为厉害,旁人不敢说的,旁人说不出的,他通通不会顾忌。
他为人耿直,声望又高,即使先帝在时,也要敬让几分。从前裴词在,他骂两声,裴词多少能挡一挡。
但看如今谢凉模样,是想将他拘在宫里,若是这位老先生知道了,少不得冲进来把人骂个狗血淋头。
……想想就很头疼。
裴词拧眉。他话题转的极快,江林生还在思索若他生气,心生愤懑,要如何安抚,听到他已经自己转了方向,不由一愣。
大内掌事偷偷抬眼看,见青年目光一如既往的温和沉静,眉宇间虽有忧虑,但并无怒气屈辱,也不纠结身为官身,却被如此拘在宫中。
反而在忧虑小殿下是否会被为难。
江林生心里松口气,又有点心软。
他看着裴词,声音柔和许多,面不改色道:“大人放心,言大人前些时日告假三月,如今回家修养了。”
也就是说这段时间,小兔崽子确实是没有人能管了。裴词明白过来。
如今是十二月,晚上冰的刺骨。裴词心中有了计较,便不愿让老人家跟着受冻,掩唇轻咳下,便道:“好,我知道了,江大人也早些休息吧。”
顿了顿,又补充:“小心路滑。”
江林生顿着脚,点点头,原本应该离开,听到这声一辈子也不曾听到几句的关心,又有些迈不开步。
裴相是个太过特别的人,身居高位,偏偏能够对他一个卑贱之身礼遇有加,数年不曾更改。
心思实际不是太过柔软,甚至是有些冷硬的大内掌事。摸了摸手里的灯,最终还是忍不住道:“大人……”
“嗯?”裴词拢着沾了湿气的衣袖,垂目看过来。
江林生道:“这些话原本不该我来说,但……无论日后发生什么,您知道,陛下不会害您的。他只是……心里有些苦。”
裴词怔一下,脑海中飞快闪过一些片段,但还没有辨别清晰,已经被纷飞而至又杂乱无章的记忆扰乱。
裴词站在台上,注视着老人家雪地里几乎称得上温和的眼,压下思绪,点点头,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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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怀宫偏南,是大内为数不多建造地暖的宫殿。
江林生提着灯笼出来,尽管十分小心,到门口还是被冷热交替的水汽糊了一整脸。
他呸的吐出一口冷气,搓搓手指,在心中打着腹稿,一抬眼,看到墙边站着,一袭玄色冕服,眉目疏离冷淡的青年。
“……”害。
就知道。
江林生小跑过去,衣摆被路边植被勾一下,他伸出手扯了扯,到人跟前时,已经眯出一张笑脸。
他俯身行礼:“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