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是……是……是……”
是了半天,也没是出个名堂来。
“好生说话!”苏蓁训他,又将手中小儿递与身旁的小满,自己拿过剪刀,去剪一枝看中的梅枝,姿态清逸,含苞半放,正好可插紧口青瓷瓶,做案头一枝花。
全不理会鹿鸣的惊乱为何故。如今,她心如死水,荣辱不惊,巨石砸下来,恐怕也激不出水花的。
“是……是……太……太……太上皇……”鹿鸣又捋了半响舌头,终于想起了该怎么称呼。
关于“太上皇”这个称呼,是个朝野皆知的奇怪存在。小皇子满月继位之时,就有朝臣奏请,要给失踪的先皇造衣冠冢,葬入皇陵,尊谥号,享香火供奉。苏蓁当场就砸了奏疏,骂他荒谬,人还在世,如何能称先皇,要尊,就尊太上皇吧。
她这辈子,有生之年,都会固执地相信,元重九还活着,只是,永不相见而已。
鹿鸣艰难地说完,便伏地不起,仿佛已经承受不住。苏蓁却半响没回头,稳了稳微微颤抖的双手,稳稳地剪下那梅枝,再慢慢地将剪刀递给身边宫女,然而,擎着手中一枝红梅,慢慢地转过身,慢慢地问鹿鸣:
“人在何处?”
鹿鸣扭头遥指,说远也不远,十丈开外,梅林边上,回廊转角,朱漆廊柱上,倚靠了一个人,布头巾,棉袄袍,懒懒地抱臂,斜斜地偏头,却不像个做什么馕饼的西北师傅,或是准备要来低眉顺目服侍女人的男宠,倒像是个在自己院子里赏雪的主人。
只一眼,苏蓁便听见耳边犹有“轰”地一声炸响,山崩地裂,摧枯拉朽。
“只不过是长得像而已,你看错了,莫乱讲,这个人,哀家不喜,不要留在宫里。”
心中溃乱如麻,她却听见自己的声音,稳如泰山,冷冷凉凉地发号施令,行着吩咐,一如眼前的冰凉雪地,清冷红梅。
说罢,擎那梅枝在手,转身就走,往梅林深处去。
她一边走,一边尚在想,元玙真是有能耐,居然能给她寻了一个长得如此像的人来。还真是抓住了她的软肋。
她知道,那些送儿郎进宫的人,都是别有用心,既是讨好她,又是安插眼线。她之所以敢照单全收,是自持,她能够片叶不沾身,也不会受制于人。
然而,刚才只一眼,就让她几欲崩溃。如果她就此沉沦,还如何用自己的羽翼,保护孩儿成人,护他的江山存续,皇权绵延?
所以,决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行出十来步,却是脚下一滑,“咚”一声闷响,正面朝下,重重地栽倒在雪地里,满眶的热泪奔涌而出,浸润在脸下面,被她压碎的红梅上。
“你男人不在家,你倒是过得滋润啊?”
苏蓁趴伏在雪地上,许是刹那,许是良久,听到身后沙沙踩雪声,以及头顶传来的久违而熟悉的声音,带些沙哑,带些嘲弄。
她却连头都不敢抬了去看,生怕是梦,是幻。她一抬头,注目,那人,那声音,便会乌有。
“怎么了?太后娘娘,男宠三千啊,被抓了现行,无颜再见夫君了?”身旁的人还在磨牙哼气,使劲地寒碜她,又见她将头埋得死紧,索性蹲下来,拈起一片沾雪的红梅,往她耳朵上轻挠。
苏蓁耳朵发痒,更觉梦幻,微微侧头躲了躲,避开那红梅花瓣,却仍是不愿抬头。
随他说什么,就算是骂,是打,她也觉得,五腹六脏,浑身毛孔,好受用。
那股子凌冽的醋劲,醋得她浑身发酸,发软……
遂就那般懒洋洋地,继续趴伏在雪中,泪雨湿红梅,只当是一场洋洋洒洒的大梦。
“呃……你倒是起来啊,趴这雪地上,不嫌冷吗?”元重九没料到,这场久别重逢,竟会是这样一副滑稽模样。先前还珠玉云鬓,狐裘华服,站在那梅树边上尽情装高冷的太后娘娘,此刻却是小狗一样趴在雪里耍赖。
伸手来扳她,触手却是一把柔软无骨,一拉就要散掉的样子。
他突然起了坏心,抓起一块雪,往她后颈处塞了进去。
“啊……”苏蓁被那突来的冰冷,激得一声娇喊,猛地翻身扭头,与那正在往下凑的人,刚好碰了个正着,几近额心相抵,鼻尖相触,彼此皆能数清对方的眉睫,看清对方瞳色里的自己。
霎时间,仿佛时光停驻,记忆开闸,往事涌来,心有万重山,口有万千言,却又像是凝住的冰雪,说不出一个字来。
历难归来的男子,古铜麦色,多了一份粗狂的沧桑,沉郁的韵致;陡然心喜的女郎,雪肤黑发,梨花尚带雨,如被净瓶杨枝点开的鲜花,乍绽明媚与娇艳。
彼此,心醉神迷。
苏蓁就嘤呜一声,一头往那胸怀处栽去,却被半途截住,给拉了上来,然而,劈头盖脸,一通狠狠的亲吻。
鹿鸣是最能跟上元重九心思的人,见状赶紧一通手舞足蹈的指点,让小满抱着小皇帝,还有边上的所有宫人,很快退散干净。偌大的御苑梅林里,只剩下两个人,倾诉衷肠。
苏蓁挣扎开来,将头挂在他肩上,她还是有些晕乎乎的,满地雪色,红梅灿烂,如在云端,便伸手去抓过那麦色手掌,托自己腮边,央求到:
“你掐掐我!”
吃痛了,会不会就能从这绮梦中醒来。
“掐什么,是真的。”那人舍不得掐她,反手捉住她的葇荑,要她去摸他,摸耳边的鬓角,摸扇动的眼睫,摸鼻尖的热气,摸唇边的胡茬,摸滚动的喉结,摸有力的心跳。
“你摸摸……如假包换!”
苏蓁挣不开手,也不想挣,就那样带些颤栗地贴上去。
“我们……进屋去吧。”元重九想起身。
苏蓁却没有松手,也没有要起身的意思。
“这冰天雪地的,怕你冷。”元重九抽着气,笑着解释。
“不冷!”她摇头,带些执拗的娇羞。
“我们……还是进屋去吧。”
“迟了!”
情急的男子,却不容她反悔,只无情地将她紧紧拥住,压在披风上,又含住她的双唇,吞了她的哀求。
“我没有男宠三千。那些人,不是……”
这个时候,她居然想着,要把自己的风闻解释一番,回答他先前的质问。
“嗯,我知道!”元重九沉声打断她,一副颇为信任她的干脆。
“……”苏蓁咬唇,瞠目,看着头顶满树红梅,竟觉得摇摇晃晃的,不知是风吹得梅枝在晃动,还是她被人弄得满身满心在荡漾。少息过后,适应了那份浪荡,她还是想回敬一番:
“我本来也想着,你若是不回来,我就把那些人,一个个地收了。”
“这辈子都别想!下辈子也休想!”儿郎闻言,嘴上发狠,身下也跟着发狠。
却仍是止不住女郎满脑子的跑遍。
“这些日子,你在哪里?”她又问。当初为何找遍了饮马川两岸,都没能找到他?为何又过了这么久,他才归来?
“一言难尽,等下与你细说。”元重九敷衍应她。
“孩子生下来,足有九斤重呢。”苏蓁又说。她略过那些怀胎与生产的千难万苦,只想着,子嗣强壮,后继有人,这应该是他乐于听的吧。
元重九起先怔住了,少息才深深地吐出几个字:“辛苦了……”
“所以我给他取了小名,就叫九斤……”苏蓁还想与他多说几句。
“别说话!”
“……”苏蓁闭了嘴。
渐渐泪如雨下,溃不成军。
这个人,终于回来了。
这个只要一沾她,就如奔放野马,满嘴胡话的人,是真的,回来了。
回来了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