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着眼前平静的苍老容颜,心下咯噔一声,终是有些怕,有些悲,遂忘了内容顺序,开始颠三倒四起来,声音里复又染上颤颤的哭音:
“看这一江春水,看这清溪桃花,看这如黛青山,都没有丝毫改变……看这一江春水,看这……”
又回到了先前的段落里,而不自知。
晋王听出些问题,抬起头来,张望少息,又起身来探了探皇帝的鼻息,便弯下腰来,对她说:
“父皇晏驾千秋了。”
“我知道。”苏蓁答他。
“你可以停下了。”晋王把腰弯得更低,几近与她附耳。
“等我念完。看这一江春水,看这清溪桃花……”苏蓁犯了轴,纹丝不动跪在榻前,看着闭眼的皇帝,用清亮声音,自顾混乱地念着。
这位老人家,说他喜欢这篇《采桑女》,她便要好生念了,送他一程。
晋王拿她没辙,在殿中走了几个来回,又出殿去,稍倾折回来时,手里提了剑,进来见她还在榻前跪着,便冲上前去扯起她胳膊,将她拖拽到外间来,往地上一放,苏蓁方才跪得久了,双腿本就麻痒酸疼,被他一扔,索性就赖坐在地上了。
晋王那剑尖在她脸侧招呼:“传位遗诏在哪里?”
“没有遗诏,东宫本是储君,陛下大行,东宫继位,再名正言顺不过。”苏蓁伸出指尖,小心地将那寒光剑影推开一点点。
此时此刻,苏蓁似乎有些真切地体会到,皇帝让她进殿拟诏的真正用意了。虽然是宣和帝临终时虚晃的一招,但是,众目睽睽见她进殿替陛下立了传位遗诏,所以,谁来夺宫,谁都会第一个将剑头指向她,索要这份遗诏。遗诏不现,篡位者始终心虚,因为,名不正言不顺。
而她,就是要倾情扮演好这个箭靶子的角色。真正的目的是,拖延时间,等太子归来。因为,虽然直至终了,皇帝都没有与她说点什么要紧的,但是,他的面容上,始终只有怒与倦,没有悲和伤。
苏蓁也不知道,究竟有没有遗诏。
于今之计,只能步步为营,刀尖上舞蹈。
“有也无妨。”晋王突然笑了。他如今谋逆,本是铤而走险。大局未定之前,他是等不起的,怕夜长梦多。不过,他的反应也快,当机立断收了剑,蹲下身来,用手来勾苏蓁的下颌,笑得温和委婉:
“你如今不是秉笔掌印吗?你来给本王重新写一道便是。”
“写什么,写殿下你弑君杀弟,篡位逼宫?”苏蓁抬手打落了那手,不觉伶牙俐齿,拿话激他。
“你方才也听到本王说了,陛下失子悲痛,传位于本王。”晋王却不恼,耐心地跟她说话。
“可是,陛下有说吗?”
苏蓁便开始装傻起来,眼下这情势,实在是无甚余地,只能凭着本能与直觉来。
“你……”晋王索性起身,将她提了起来,拉至殿门口,给她虚指了指宫门外:
“宫门外面那些兵士皆是虎狼之人,信不信本王让他们进来,以这阶下青石为席,让你生不如死。”
晋王够狠,懂得苏蓁这种人,怕什么。
“……”苏蓁听得咂舌。她未料到揭了伪装的晋王,可以心狠手辣到这种令人恶心的程度,但是,她信,这个人,说得出,做得出。
扶住殿门,沉吟了几息,便没了底气。她决定屈服:
“好吧,我写。”
一来,她实在是怕了外间那些虎狼兵士,二来,她再一次重温了一遍宣和帝让她执笔掌玺的深刻含义,既然是一招棋,就要让它充分发挥作用才行。
晋王倒像是没料到她如此好说话。
“不过,我写了这圣旨,也算是欺君罔上,跟你上了同一条贼船了,担着这假传圣旨的大罪,能换点好处吗?”苏蓁一边与他磨,一边开始飞快地转脑筋。
“嗯?……”晋王抬了抬眉毛,似在等着看这好处能不能给。
“不要伤及宫中诸人的性命,还有宫门外面那些御前侍卫,也是。”苏蓁扶着门边站起了身,拍了拍裙裾。她的头脑,有些清晰了。当务之急,把晋王的杀伤力,控制在这崇政殿内,然后,把他的注意力,控制在伪造遗诏上面。
对,就是这样。外间形势,瞬息万变,晋王的步履,慢一点,事情的转机,就多一点。
晋王怔了怔,恍惚间,收起方才乍现的修罗魔煞面目,依旧是一副风流贵胄的眉眼,轻笑起来:
“我还以为你要说想做我的宠妃,要我许你宠冠六宫呢。”
“只说答应不答应?”苏蓁不理他调笑,盯着他,认真问来。
“只要不作抵抗,便不杀。外边的侍卫也是,只要卸了兵器,放了他们也无妨。”晋王的注意力,果然在遗诏上面,语气稀松,便允了她。
苏蓁当即转身迈出,给不远处廊下的梁总侍几言交代了,梁总侍便引路至西侧偏殿,那是个宣和帝平日私用的小书房。开门,掌灯,让苏蓁与晋王入殿。
苏蓁强作出一副轻车熟路的模样,径直往书案后坐了,看着跟进来的晋王,就拿眼神使唤他铺绞锦,研墨,蘸笔,晋王竟一一做来,递笔给她,她也不等他口述示意,提笔便写。
晋王在一边瞧着她拈袖挥毫,纤手弄墨的情景,突然冒了一句:
“原来父皇命你执笔掌玺,是要成全我。”
“是吗?”苏蓁淡淡地应了一声,又抬眸瞥了他一眼,心头一阵恶寒,笔下却游走不停。
“不若你从了我,如何?”旁边立着的男子,越发不像个威逼理由的篡位贼子,倒像个示好求爱的风流公子。
“不好意思,晚了,我已经与别人私定终身了。”苏蓁忍住恶寒,毫不客气。
他跟她调笑,她便兵来将挡,失了正经女儿家仪态也罢,不可失了骨气。一边说着,一边搁了笔,将案上写好的绞锦递与晋王,阻断他那还想要与她戏言的恶趣味。
元琛接过看了,没有不满意,只问到:
“玺印呢?”
“我藏起来了。”苏蓁低头看自己的双手,左手兰花,去轻柔右手指间的握笔茧。再随口撒个慌,脸不红,心不跳。
“藏哪里了?”元琛追问。
苏蓁心道,鬼才知道藏哪里了,口中却接得顺溜:
“你等等。”
说着竟真的起身去旁边书阁上寻。
晋王以为她是去找那枚五寸见方的和田玉印,便立在原处等待。见她拨弄阁间的书册,很是认真。
待得晋王蹙眉看着那个执着找寻的身影,有些不耐了,她才取过一本,翻开一页,表情严肃地递过来。
晋王接过一看,哑然苦笑。
那是一本《礼记》,翻开一页,是《礼运》篇,上书一则:
“何谓人义?父慈,子孝,兄良,弟悌,夫义,妇听,长惠,幼顺,君仁,臣忠。”
作者有话要说:这几章,咱们苏苏一个人的舞台,尽情绽放光彩。别问太子在哪里,太子还在沁河水里奋力游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