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帝一抬头,就看着太子在哭,眼眶红红的,泪珠子在打转,也像是知道不妥,又赶紧搁了筷箸,抬袖去抹。
“哭什么哭?像个妇人一般!”他便敛色训斥到。
“儿臣在想……”太子抹了一把泪,声音里满是激动与惆怅,“上次这样与父皇同桌吃饭,是什么时候?想了很久,都未能想起……”
“……”宣和帝愣着想了想,很快便替太子解了惑:
“七岁,崇政殿寝宫。”
皇帝的记性,向来都不错的。他记得,那日,也是父子二人吃了一顿晚饭,他便郑重其事地告诉那个七岁小儿——你长大了,都跟御史家里那个十一岁的小子一样高了,不能再住在天子寝宫了,然后,一脚踢了他到现在的东宫来睡。
一踢多年,恍若昨日。那小儿死皮地抱着他的大腿,赖着不走的糟心模样,犹在脑海,亦如眼前这副红着眼眶,又犟又软的模样。皇帝心中突然涌动,遂示意那布菜的小内侍退下,然后放缓了声音,开始问话:
“思过这么多日,思得怎样?”
太子赶紧搁下筷箸,挪到皇帝身边来,跪好了回答:
“儿臣深知过错。国事朝务,奖惩杀伐,皆有规矩与章程,儿臣错在不该先斩后奏,擅自查办一方重臣。”
他也不知皇帝要问他哪一层过错,暂且就事论事,说上一理。
“苏蓁说,矫诏查抄,是她的主意,可是她教唆的?”宣和帝心中有个梗,还是生怕儿子被别的女人给教坏了。遂试着递个台阶给他,只要他顺着竿子接了,那就好说。
“那是她想替儿臣揽责而已,断没有的事。儿臣奉旨入蜀平乱,苏师傅只是随行,诸事皆以儿臣为首,儿臣自持审时度势,杀伐决断,自有分寸主张,虽喜问询师傅意见,但也神思清明,择其言善者而听之,决计没有浑浑噩噩,受她教唆的道理。退一步讲,即便是苏师傅有责,东府所有人员,皆是儿臣幕府之臣,所犯之责,皆应由儿臣担当。”
太子执拗地答到。
外间形势,他大致知晓。鹿鸣每天都在跑刑部天牢,虽说进不去牢里,见不着人,可大小牢头,还是一应打点着的,苏蓁在那天牢里头,应该暂时无恙。
所以,他万万不能承认,是苏蓁教唆他的。
皇帝沉默了。他不想再纠缠于这件矫诏查办之事,问来问去,只会问出个死鸭子嘴硬,各自把罪责往自己身上揽的死循环。当然,还有,从内心深处讲,抛开矫诏的行径让他感到不爽之外,单从查办锦侯的经过与效果来看,他其实觉得,干得很……漂亮!
所以,宣和帝调转了一下矛头的方向,突然问到:
“你可是喜欢她?”
“……”太子心头突跳了一下,稳了稳神,才缓和答到:“儿臣自然是喜欢,虽说,她年纪不大,但学识功底深厚,讲解经义,也很是有趣,并不亚于那些翰林老学士,为人处世,也颇有胆识担当,让儿臣深受启发……”
说着,还绽一脸笑,企图证明自己有一颗发自肺腑的尊爱之心。
“朕问你,可有男女之情?”皇帝没理会他,不依不饶,把脸凑得更近些,问得更直白些。
看似父子谈心,循循善诱,不就是老子想探一探儿子心中的感情世界吗?
然而,太子却听出其中的危险来,又暗自吸口气,清晰答来:
“一日为师,终生为师。儿臣决计没那非分之想。”
他怕了,他敢做,却不敢说。
知子莫若父,知父也莫若子。元重九很清楚,皇帝之所以让苏蓁下狱,然后,禁锢他的行动自由,不就是想看看他的耐心与克制,到底有几分?看他到底能不能拎得清,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所以,他愣是把自己关在这屋里,规规矩矩抄了厚厚一摞书,让皇帝看到他的沉静与耐性。
同理,皇帝这句悠缓问话,岂不是想看看他到底有多大的豹子胆,荒唐心?如果他答有,保不齐,皇帝会让苏蓁从他身边消失的,永远地消失。
果然,良久,皇帝都没有再说话,室中空气静默流淌,窗外夕阳渐沉,案上残羹已冷,直到太子觉得,跪得有些腿脚发麻了,皇帝才伸手在他肩头扶了一下,恩威并重地鼓励到:
“你有这分寸,就好。你身为储君,切记凡事不可任性而为,亦不可受人左右。”
“儿臣谨记在心。”太子点头应答,复又俯身行礼。
皇帝站起身来,就算是结束了父子谈心,准备回去了。行出两步,才像是想起什么遗漏的事情,驻足下来,顺口补说一番,然而,那说的,却是一件无比正经的大事:
“朕今日召见了那位蜀国公主,竟不似传言中的痴傻,反倒聪明伶俐,能言善辩,相貌也很端庄,加之她对你甚是倾慕,又说你对她甚是照顾。既然两情相悦,不若朕与太后商议,许给你做太子妃,如何?”
“……”太子顿时一堆惊诧涌上心头,却又不知该先惊哪一桩——那只有小儿心智的孟纤纤,怎么就聪明伶俐,能言善辩了?他跟那傻丫头,什么时候变成两情相悦了?且还要作他的太子妃?
“你不用分辩,这太子妃,年前就该娶的,不宜再耽误,再说,你平了蜀乱,再娶孟氏遗孤为妃,此举正好安抚蜀地民心。”
皇帝说完,也没有回头再去看太子的神色,兀自迈足出门去。
他如何听不出,太子是在撒谎。年轻儿郎,说些言不由衷的话,也麻溜得很,可眼中的深情,却泄了真心,他是过来人,也有过年少轻狂,如何看不明白。
然而,他要的,就是这样一句谎话。只要那顽劣子还有这点底线,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什么,能够正常地娶妻,生子,后宫三千,子嗣绵延。
那么,也许,苏蓁就不足为患。
那么,也许,就可以放太子一马,纵容他在背地里,持些执念,搞些荒唐。
这样一想,宣和帝觉得,自己还是很仁慈的,遂撤了对东宫的禁足,轻松摆驾,一路晃晃悠悠,回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