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天气里,夜风微暖,月光如水,花树掩虫鸣,太子居东宫。
太子成年,所居的东府,实际上已经不在禁宫之内。从北边玄武门出来,往东面折回,设一座王府建制的宫殿,就是俗称的东宫了。与禁宫之间,有夹道相连,亦有高墙与守卫之隔。成年的太子不居深宫,这是大兴朝自开国以来的规矩,既有那堂而皇之的避嫌之意,亦有那不可说的防范之心。
历朝历代,但凡是天家父子之间,皆不会是纯粹的父慈子孝。大概是因为,父子之间,横梗了太多亲情以外的东西。
此刻,元重九把自己关在东宫的书房里,正襟危坐,面前搁一本春秋毂梁传,低眉垂目,盯着那灰暗书皮儿,思过。那书皮儿,灰蓝灰蓝的,至简至朴,看着就让人昏昏欲睡。但太子殿下却不时抬手揉揉眼边穴位,不让自己迷糊入睡。
虽说这次皇帝对他很宽容,但他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对自己苛刻一点的。没有选择更舒适的寝殿来幽闭,而是选择讲习温书用的书房;室中无人检视,他也没有选择躺着靠着的懒散姿态,而是笔直跽坐,如临渊壑;甚至,面前那本春秋,一页翻开来,就是春.宫,他也管得住手,就死盯着那灰蓝书皮儿,沉思。
思冬去春来,庭前花开,思儿时往事,今日际遇,思周遭觊觎,来路前程,思江山社稷,国计民生,思来思去,最终,还是变成了思……美人。其他那些什么的,都好说,好办,唯独这情窦相思,最难消受。
放眼这空荡荡静悄悄的殿室,没有那珠玉坠盘琴泉叮咚的教训声音,他觉得闷得慌;深深吸气,空气中满是陈年木息与纸墨味,却寻不到那若有若无的茉莉女儿香,他也觉得闷得慌;攥拳捏掌,左手握右手,右手握左手,手上突然怀念那种滑腻红酥手柔软杨柳腰的触感,他也觉得闷得慌。
闷得慌,痒得慌,继而,胀得慌……
然后,坚韧而克制的太子殿下,就破功了。
“鹿鸣——”他扬声冲着门外喊了一声。顺便吐一口闷气,腹诽自己,这才思了半日的过,就要人命了。
鹿鸣自是悄无声息地候在门外,确保能够随叫随到的。太子一声吆喝,他立马靠近殿门,探首附耳,隔着门扇,快速应答着:
“殿下有何吩咐?”
“进来说话!”元重九唤他。
鹿鸣却犹豫了,前后左右将个空寂庭院看了看,这才答到:
“殿下不是说不见人吗?”
这可是圣上责罚的闭门思过啊,喝三吆四,进进出出的,还叫闭门思过吗?
“你不算。”元重九耐着性子,跟他讲理。
这是在说他不算人吗?鹿鸣心头掠过一丝尴尬,还是心存疑虑:
“殿下不是说,不跟小的说话吗?”
“进来!”元重九一声暴呵,一掌拍在书案上,拍出“砰”地一声闷响。如果手臂够长,他恨不得直接伸至门外,将那厮一把扯进去。
鹿鸣再不啰嗦了,赶紧推开门,忙不迭撵至案前三尺地,点头哈腰,准备洗耳恭听太子殿下的谈话。
“……”元重九一声嗤笑,暗自收了那突然的怒气。不知为何,他见着鹿鸣那副磨叽状,有些莫名的不安。又觉得,先是冲着这阉人发了一通脾气,再来从他口中探些话,竟有些难为情:
“今日……太傅……她有没有来过?”
他想问的是,苏蓁知道他闭门思过的事情吗?
今日大朝过后,他被皇帝传至御书房单独问话,苏蓁应该是知道的,难道都不来问问他,是赏是罚?就算不认他这个情郎,只看在师徒的情分上,她也该来关心一下他啊元重九心里,突然跟个娇气小妇人似的,斤斤计较起来。
“殿下不是不让告诉苏大人吗?”鹿鸣硬着头皮,跟这位翻脸比翻书快的太子爷理论。心中亦在悄悄嗔怪,之前,太子殿下领着陛下的责罚冲回东府来时,明明指着他脑门心,让他不许送好吃的来,不许找他说话,也不许告诉苏太傅的,这会儿怎的,又全都不作数了。
“我让你不说,你就真不说?你猪脑子啊?”元重九只手撑额,又是叹气又是鄙夷。
“是……”骂他猪脑子,鹿鸣也点点头,唯唯诺诺地应了。也像是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太子爷的心思,一直都是这么妖怪,这一两年来,谈情说爱,更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