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重九被撞得一个后仰,赶紧反撑双手在地,稳住重心坐稳了,再回手去抱她。
双手扣向怀中的小腰,直想一把掐住收紧,狠狠地□□一番,落手之际,却变成了温柔轻拍,又闷着声音问她:
“怎么了?”
明知她应该是感动,却仍是嘴贱,要问个清楚。每次,这姐姐主动投怀送抱来就他,他都有些受宠若惊,难以置信,遂格外小心谨慎,生怕给惊飞了。
然而,就在太子殿下学君子之风,少息犹豫的当口,送到嘴边的肉,还是……溜了。
苏蓁突然从他怀中挣脱出来,囫囵起身,几步行过去,把先前看守放在门边的食篮拎过来,从中捡出一罐清水,略略思忖,又端起那盏如豆油灯,在室中四处瞎走,像在找寻着什么。
元重九就那么大而化之地坐在地上,抬指抹一撇脸上的血污,滴溜溜地转着眼珠,看苏蓁碎步在他面前跑来跑去。不禁在心中悻悻懊悔,刚才怎么就逞了一回君子,手慢了一丢丢呢?
当苏蓁从一堆书画用的纸绢堆中,找到一块柔软绢布,拿过来沾了罐中清水,拈在手指上,朝他头脸上摁过来,元重九才明白过来,她是要给他擦脸!——他又顿觉轻飘飘,暖洋洋起来。
遂侧着脸,大爷样,等着她来服侍。
苏蓁借着油灯幽光,一边用沾湿的绢布,将他脸上已经干掉的血污慢慢晕化,再一点点轻轻地擦拭,一边也给他细细地讲了她今日的经过。
身世的确认,宝藏的存在,密匙的所在,毫无保留,和盘托出。水氏如何骗她,她又如何留了一手,他们还有多少时间可以用,这怀思斋是何来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元重九听得瞠目结舌。一会儿挑眉怒目,作势要起,像是义愤填膺水氏和凫王的耍诈,欺了他的心爱,要冲出去帮她砍人泄愤;一会儿又面露惊色,看向崖边窗扇,像是惊叹那孟氏宝藏的存在,要马上开窗去看一看那实景藏宝图;一会儿又啧啧称叹,闪着精亮眼神,把苏蓁贪婪地看着,就像是觉得,他能傍上她这个金主,也是撞了大运,捡了宝似的。
苏蓁说完,竟被他那丰富变幻的夸张神情,给逗笑了。这人,貌似一副冒失冲动的不靠谱样,其实,粗中有细,总是能够在危难之中,举重若轻,轻松自若,让旁边的人,也能够倍增安全与信赖之感。
女郎便禁不住眼中盈笑,唇角春风,搁下手中绢布,于水罐中倒出点水,净了手,再拿起馒头,往他嘴上塞过去。
元重九垂眸一瞥,略略一怔,旋即喜笑颜开,不伸手接,只张嘴来吃。
吃了一口,尚觉不足,又微微扬了下颌,主动来求第二口。
苏蓁无奈,也是乐意,就拿着馒头,一块块地撕下来,一口口地喂他。
大约,儿郎是觉得,经由红酥小手塞进他嘴里的,即便是冷硬馒头,亦如珍馐美味,女郎也觉得,此刻的相濡以沫,能够让人生出面对一切的勇气。
两只馒头喂完,元重九探头看了看食篮里面,还剩两只。苏蓁又拿起一只来,要喂他,他却摇头不吃了。
苏蓁问他:“吃饱了?”
“饱了。”他点点头。
苏蓁顿住,眼睫扑闪,略略思忖,便不再勉强他,放下馒头,转手捧起水罐,喂他喝了几口清水,甚至还翻起袖口内侧,轻轻给他点拭掉嘴角的水渍,又柔声问他:
“累不累?”
“不累!”元重九摇头,绽笑。受此温柔相待,他都快要酥掉了。他本就不惧这山寨之行,此刻被关在怀思斋,也没觉得是多大的危难,只觉得又是两人独处,地方又干净,清静,比昨夜的地牢强上许多,遂满脑子都是些迷乱,想着要将人捉过来,如何温存一番。见着苏蓁柔眉水眼的,无微不至,体贴问询,他心中更是荡漾,下一瞬就要伸手去搂她。
元重九手指才动,女郎却如蹁跹蝶儿,忽被风儿吹开。只见她伶俐站起身来,冷凉冷凉地招呼他:
“那好,你跟我过来。”
元重九曲指为拳,再一次暗骂自己,怎么又手慢了。不甚情愿,却也只能起身,跟着她行至窗边。
苏蓁推开一面窗扇,面色渐凝。元重九在她身后侧,虚虚地拥住她,亦顺着往外看。
腊月十八夜,阴云遮月,霜寒露重,因此,既是白雾茫茫的夜空,又是黑布隆冬的深谷,窗外空空,似乎什么都没有,却又夜色满满,阻碍了视线。
“给指一指,那藏宝的少女腰眼,在哪个方向?”元重九只当苏蓁是引他来看宝藏,颇有兴致,那只虚揽在她肩头的手,亦没了规矩,滑至她后腰上,暧昧地戳摁了一下。
苏蓁往边上挪了挪,脱离他的掌控,再半侧过身来,面对他,欲言又止,止又起唇,像是在艰难地犹豫,终是深吸一口气,下了狠心,一开口,便是极其凝重与认真:
“我白日里仔细看过了,窗下有一面悬崖,十来丈高,怪石光面,寸草不生,陡峭直下,的确无处落脚,但是,十余丈之下,却是土石混生,长着荆棘,间或还有些野树。所有,只要能够设法下到十丈之下,身手好,臂力强的人,应该可以借助那些藤蔓树干,慢慢攀爬下去。下到谷底,便是生路。蜀山之基,多土而少石,所以,谷底通常不会是四面绝壁,应该会有出口。”
“什么意思?”元重九听她说得一本正经,大约知她何意,却仍是惊得脱口反问。
“我设法送你下到这十丈绝壁之下,然后,你从崖下出去。”苏蓁正色直言,毋庸置疑的语气。
“我不去!”元重九摇着头,探手来抱住她,别头去看窗外,面有厌恶之色,“你没听说吗?他们喜欢往下面扔人。那可是死人堆,还不知有多少经年白骨,冤魂厉鬼,还有今天才扔下去的,一堆模糊血肉,如何下得了脚?”
他一边说,一边搂着苏蓁的腰肢,往紧里箍,骄气矜贵得很。
其实,他倒不是怕死人白骨野鬼,而是舍不得,舍不得放过眼下可以搂着歪腻的良辰美景,这才是过了这个村就不知还要等多久才有这个店的机会。
“你下去后,记好路线,回锦官城中带兵来攻,先在山门关卡那边佯作攻势,再挑些精干的率卫,挑个月黑风高夜,依旧从这崖下攀上来,里应外合,两边夹击,山寨里的人决计想不到,定会措手不及,束手就擒。”苏蓁的脑子里,已经完整地浮现出一个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计划,剑走偏锋,绝处逢生,精妙绝伦。
她上龙泉山之前,本来还对凫王抱有一些幻想,想他也许真是个缅怀旧主的忠义之人,等见着水氏姆妈,听她一番肺腑之言,也曾感她恩情,视她为亲,等水氏和凫王齐齐露出真面目时,她便彻底没了幻想,下了决心。
往事如烟,故国渺渺,与她其实并无太多相干,也没有人,要将忠孝大义做成绳索,往她颈项上套,甚至,那些真正爱她的人,比如芙蓉夫人,比如苏大学士,都是煞费苦心,想要她忘却,给她新生。所以,她没有必要,自己削尖脑袋再往那家仇国恨的桎梏中钻,也没有必要心慈手软,怜惜像凫王和水氏这等已经变心的旧人。
苏蓁言辞坚定,心中也是一番卓绝思索,回神却见着元重九搁头在她肩头,抱着她轻摇慢晃,还在撒娇!
她也不理他,只管晓之以厉害:
“蜀地三十六路匪贼,以龙泉山为首,只要拿下龙泉山,其他各路,便会群龙无首,人心惶惶,届时再发重兵,一处一处地收缴过去,降则招安,不降便剿杀,三月之内,应可彻底扫平蜀地之乱。此役之中,你便是最大的功臣,有了这份功劳,回到帝京时,你便有了一份资历,朝中无人能再小看你,军中之人,也会服你的本事,你的储君之位也就算稳牢了。”
先给他讲了胜之光荣,顿了顿,又给他分析败之耻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