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回到波诡云谲的那一夜。
师昂动身前去搜寻孔雀和冬瓜,姬洛则与他分道,赶至殿中确认燕凤的安全。刻漏显示子时,刘库仁折返城中大营点兵,燕凤拢了拢外衣,也要起身回府,当他转身时,门前却多了一道颀长的身影。
燕凤一愕,姬洛拱手:“子章兄,别来无恙。”
“秦代交战,作为代国长史,云中盛乐宫可不欢迎你,姬大人。”燕凤宽眉上挑,板脸抿唇,紧盯着来人,目有厉色。见那小子丝毫不为所动,他这才上前一步,无奈地缓了神色,浅笑道:“但作为燕子章,还是很高兴能再见到你,姬兄弟。”
姬洛阖上殿门,急声道:“子章兄,你知道有人想要杀你吗?”
“代国、秦国想杀我的人不知几数,”燕凤非但坐定不乱,竟还多了丝戏谑,“难道姬兄弟不是来杀我的?”
燕凤在代国身居高位,能得到的消息不少,但大都流于表面,泗水失踪的事情一日未公开,苻坚一日未下明令处决,在旁人眼里,姬洛便一日还是他的暗子。
立场相对,泾渭分明,便是燕凤此刻唤人将他赶杀也是于情于理,只是如这般酸上两句,已属仁慈,想来多少还是念着些萍水相逢的情谊。
“……谁能想到,当年被秦天王追杀峪岭的人,如今会成了他的亲信。”燕凤话中无不感怀。
世事如局,谁又能预言往后落子?
姬洛站立不动,但也许现在退一步更能表现他心中的凄惶,明知道结果的事情,总是让人忍不住逃避,这也是他来到云中,一直陪着冬瓜做些费力的铺陈,而始终没有避开旁人,亲自当面探寻的原因。
没有人是永远停留原地的。
姬洛轻笑一声,也不再藏着掖着:“不论子章兄信与不信,我是来救你的。”
怎料,那燕凤沉吟片刻,答得十分笃定:“我信。我且问,当日在十里坡示警的人,可是你?”
姬洛颔首:“若我所料不假,代国眼下可是内忧外患,不然你也不会连夜将代王送走。”
这三日,姬洛思来想去,苻坚尊儒讲礼,临阵刺杀敌国国君这种事情,不大会做,如此一来,燕凤设计,必然是防备自己人,只怕拓跋什翼犍治下不严,这一病,臣子当中必有反心。
被他言中,燕凤默了一阵,眼中露出疲态:“权欲深处,必伴随刀光剑影。代王宫中情势复杂,亲眷尚不可尽信,只是刺客尽皆死士,查不出蛛丝马迹,又逢石子岭兵败,云中朝不保夕,未免哗变,我才故意混淆视听,将代王连夜送走。”
此刻,燕凤肯这么坦诚,要么是认定姬洛未有恶意,要么便是知道,以其武力,若真至险境,自己也无力回天。
“子章兄现下不怕我是来套话的?”姬洛忽地笑了,语气故作轻松,表情达意却十分拙劣。
燕凤摇头:“如我这般以阴阳谶纬论道之人,虽困宥此间,却未尝不觉通透,大势之下,非一人一草一木可变,冥冥之中,自有定论。即便你为秦臣,我为代臣,亦是无妨。”
姬洛讶然,也许眼前的人并未有自己想象的那般固执,虽然他竭力拯救代国,但若真到了那一天,顺势而为,并非不可。于是,姬洛拱手,眼中已没了笑意,倒不是心寒,只是觉得人各不同:“多谢子章兄信任小弟。有君谋划,代王必是安然,只是若你身死,往后犹未可知。”
燕凤心领神会他言下之意:“我会保重。”短短四字,却力沉千钧。
话已至此,两人都不由默然,纵使各自心有坦荡,却再不能如当初草原同行那般,视同死生知己,尽可能说些体己话。
身份和情势如今难以逾越。
确是没有再续下去的必要,燕凤率先开口:“可还记得当年我临别赠你之言?如今,我仍旧没有谶语留给你。”说着,他抬手作揖,目送姬洛,掷地有声:“望君前行,求仁得仁,山高水长,后会无期!”
“山高水长,后会……”姬洛站在门边,此情景下,隔着一槛,那个“有”字怎么也吐露不出,只能微微一笑,阖上殿门。
师昂就在身后,但姬洛久立,没有回头。他心中想起了南珠,想起了文姬归汉的故事,忽然觉得一路走来,很是落寞。
师昂道:“连你也没能劝走他。”
“我没有劝,”姬洛摇头,“本就是劝不走的人,何必多费唇舌。”
师昂轻咳一声,苍穹之下,因底气不足,显得有些虚缈:“你的任务……其实并不只有救燕凤……”
姬洛霍然转身,殿中灯火烬灭。
耳廓边传来疾风的呼声和瓦砾碎裂的脆音,两人一前一后扑入殿中,古锭刀从上落下,姬洛奔身不及,飞袖唤剑,“玉城雪岭”锵然而出,在燕凤喉前一寸,将剺面的刀风如数解下。
随后,师昂绕柱,一指敲在侧旁的编钟上。只听浩然琼音一震,单悲风捂胸闷哼一声,抬手起“苍龙蹈海”之式,凌空而上,大劈而下。
姬洛提剑倒挂,抵住锋芒,而师昂则拂袖散去内劲,不过三息的功夫,单悲风已从哪来,从哪儿退,内殿一时间只剩狼藉遍地,而他二人身后的承重柱上,赫然留着一个清晰的刀痕。
禁卫听见响动,纷纷持兵戈涌来,姬洛和师昂对视一眼,忙追了上去。
燕凤劫后余生,摸了一把下巴上被刀锋摧开的细口,也顾不得血流不止,匆忙冲出了内殿:“快去禀报刘大人,叫他务必严防云中四门!”
杀将不若亡命之徒,知有高手接招,一击不中,沿着既定的路线撤退,头也不回掠出盛乐宫,想赶在燕凤下令封城前离开。
他的轻功不算高妙,但步伐稳定从容,加诸心头沉得住气,丝毫没有败兴的慌张,因而每一步都行得十分干脆,好几次姬洛运剑截杀,都被他堪堪避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