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人结拜之后,很快打成一片,在老大授意下,严竞春将他从那个木匠遗物里取来的梅花钥分出,一人一柄。而后,他们结伴从海岱山西侧入,一直寻着北海的方向,搜寻传说中的故鸢宫,”公输顿了顿,语调慢下来,颇为绵长,“没想到,还真被他们找到。”
李舟阳笑道:“传说未必是空穴来风。”
“所谓的钥匙,并非常人理解的锁钥,而是一种路引。海岱山深处,山高水曲,空涧险滩夹杂,又少人烟多野兽,可谓天然迷谷,正是因为地势错综复杂,所以百年前公输府的人建造时,设置了五块木矩盘,嵌于山中,只要将五梅钥依次放入盘上,会有一方陷落,指向正确的道路……”
李舟阳垂眸,拈起芒鞋上沾土的草茎,一边听他讲,一边在铺满灰尘的石地上,画梅花图。左手用力不均,花瓣歪歪扭扭,他便推土重画,反复几次,直至公输语毕,他一挥袖,梅花破碎,沙土散入风中。
只听他问道:“那故鸢宫是哪般模样?”
“美而不可方物。”公输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轻,似可乘风而走,也似怕惊碎琉璃美梦,“我活了一辈子,从没见过这么美的地方,那种美,让我开始笃信北海王与王妃催人泪下的情意。”说到这里,他的语调陡然转急,脖颈上血管暴跳,眼睛胀得赤红,“什么妒忌之说,什么亡魂镇压,当你站在山中时,你就知道那些连狗屁都不是!”
如果公输还有脚,此刻一定暴跳如雷。
李舟阳闭眼,喃喃自语:“山中有什么?”
“花,成片的鸢尾花,世上各色,尽在此中。”
“除此之外呢?”
“纸鸢和木屋。”公输低笑,那笑声音色本沉,带着嘲弄与嗤鄙,而后愈发响亮,又因腹中气息绵长,久久不绝。闻者不喜,反觉得头皮发麻。
笑够了,笑音戛然而止,公输板着脸,神情十分淡漠:“五兄弟瞧见那一幕时,惊呆了,这里没有华美的宫殿,也没有堆积的金山银山,和传说大相径庭。哈哈哈!不,不不不!山里其实什么都没有,没有!所有误入此中的人,都像是一种玷污!”
“后来呢?”
“后来?”公输默了许久,冷冷道,“五兄弟中的老大和老三,始终不愿相信山中一件值价的宝贝都没有,于是,在将那里翻了个底朝天后,终于找到一个山洞,然而,山洞却被一座巨大的铜门闭锁。他们毕竟不是公输家的人,又因为干粮食尽,最后只能铩羽而归。”
“第一次是歪打正着,所以,当他们再度返回山中时,却再也找不到入口。”
李舟阳皱眉道:“我记得你说过,此宫‘隐于云海,出于青土,现于花开’,十年一见,难道真有这般神奇?”
“是,也不是。故鸢宫以前是可以随时出入的,但八王之乱后,北方动荡,王权更迭,青州亦受波及,北海王的后裔退避此地,毁了许多必经通路和吊桥,又留下了机关和障碍,所以,若未留下标记,很难再次找到路引,没有路引,无法使用钥匙,不说十年,二十年亦有可能一筹莫展。”公输如是道,讲完话,顺势扭头,拿余光扫了李舟阳一眼,等着他追问。
可李舟阳偏不按常理,半天没个反应,倒把讲故事的人急得鬼火冒。
公输拿手臂在破门架子上敲了两下,故意吵嚷,等发泄完不痛快,还是又老老实实接着往下续:“二十年前,五兄弟个个都是初出江湖的愣头青,阅历浅薄,全也信了十年一现的说法,于是相约十年,只说五人齐聚,以梅花钥为凭,共赴北海。”
“十年后,到了约定的日子,柏望和另外三人都回了海岱山,但有一个人没有来,这个人便是严竞春。少了一枚钥匙,便意味着进山无望,十年盼头落空,四人怎甘,于是四下寻找,好容易找到了他。”
公输说这一段时,异常平静,平静得仿若旁观者:“十年天南地北的折腾,使得五人处境截然不同,有的成了恶贯满盈的采花贼,有的变成了臭名昭著的恶徒,有的过上了富裕恣意的生活,有的攀上了高枝,便是严竞春,也已隐姓埋名,过上安定的小日子。他不愿与恶人为伴,再寻所谓的山中秘宫,甚至劝他们不要再做徒劳无功的事情。”
“可谁信?你信吗?”公输转过脸去,满是讥讽,“猪狗都不会信!人得合群走,否则就会被疑为异心!严竞春那十年待的地方离北海很近,四人怕他已找到法门,会独吞铜门后的东西,于是软磨硬泡,最后拿人软肋威胁,迫使他就范。”
李舟阳忽地插口道:“我的老师曾跟我说,若一日我出山,此后只余身不由己,很多时候,遵循本心谈何容易,多的是随波逐流。”
“随波逐流?”他一用力,拄断了那支把玩的草茎,最后五指一曲,将碎段捏成一团,用力抛出庙外,一声重叹,无法释怀,“呵,他还说,世上事着眼泾渭分明,则会被排挤冷落,若想上下打成一片,首先得把自己变成同流之人。哈哈哈,人便是如此,有福能不能同享难说,但有难,刀山火海也得绑着架着同当,坏事也需得同做,否则就不是自己人。”
徘徊的奶狗以为是吃食,追着那团影子跑得撒欢,可低头一舔,发现惨然真相,最后就地一滚,呜呜咽咽。
李舟阳垂眸,实在落寞:“人一旦有了想要的东西,就离最初的自己越来越远。”
“没人能再抽身事外,哪怕知道是死路一条。该说是飞蛾扑火,还是心存侥幸呢?”公输呸了一声,双股用力打了个旋,对着那堆就地垒放的破门板,连戳了数十脚撒气,然而他踝关节以下无脚掌,怎么踹,也无法使上力,反而使皮肉被木屑割出血痕。
可除了无能的狂暴,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伏在地上痛哭:“十年啊!人生有多少个十年,一个十年又有多少变数!严竞春他确实知道了打开铜门的方法,知道那门后究竟藏着什么,甚至知道那个葬身海难的木匠的真实身份!他犹豫,困惑,懊丧,苦恼,也曾动摇,徘徊不定,在很多个日夜辗转,终于下定决心,发誓咬紧牙关,不从自己嘴巴里透露一丁点消息。就这样,一拖再拖,拖得恶徒恼羞成怒,反目成仇,最后……联手杀人。”
“哈哈哈哈!”公输的脸色变得异常可怕,像茹毛饮血的狂徒,像剥皮抽筋的恶鬼,像被人掐着喉咙,发出癫狂的笑声:“故鸢宫里没有金银珠宝,却有很多公输府匠人留下的工具,他们用‘白骨喋血’打穿他的四肢百骸,用墨斗线勒下他的头颅,最后用强弩将他钉死在山涧深渊,并扔下重石,叫他死无全尸!”
“恨啊!恨啊!恨啊!”
他一连说了三个恨字,逼得李舟阳坐定不安,回头来视,方才惊觉,什么才是活在仇恨中真正的模样。
“他后悔吗?严竞春他后悔吗?”李舟阳起身,走到公输身前,用双手捧起他抢地的小臂,轻声问。
公输安静下来,抬头与他四目相对,两只爬满血丝,饱经沧桑的眼睛,蓦然流下清泪:“不不!他不后悔!不后悔!”
咸涩的泪水顺着唇珠流进口中,公输又哭又笑,最后咬着后槽牙,振振有声:“严竞春这一生,无利于家国百姓,未有建树,未曾扬名,甚至不算干净清白,也曾做过恶事手染鲜血,但就这一件事,他从不后悔,因为他知道,他这一个决定,也许有一日,能改变江淮数万人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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