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爨氏的人!”
怎么说相故衣也在滇南住了七年,白姑虽不接令,却因泗水之使的身份待他如上宾,天都教任其来去,所以当年的教中诸况,对他来说如数家珍。
除巫咸大祭司以外的其余九巫皆来自于古九黎九族,但到了白姑这一代,生了些变数,先代巫真因以人试药而被白姑罢黜赐死,此位空悬直至天都之乱的三年前,盘踞宁州的爨氏一族来了个不会说话的年轻人,说是仰慕巫蛊之道,拜师于白姑,这是自百濮人与中原爨氏共存南疆以来从未有过的事。
爨翎为人和善,做事任劳任怨,深得白姑器重,因额上生有鸢尾胎记,人又称花月祭司,而花月在滇南乃美好意象。彼时,白姑未嫁,白少缺尚幼,爨翎声势如日中天,教中曾一度传闻,白姑百年之后,此子必将越过白氏旁支,继任大祭司甚至是教主之位。
可惜,兴宁三年(365年),爨翎并未晋位大祭司,而是担了个小小巫真之职,眼看大权旁落,但其仍如往常一般,并无异态,依旧兢兢业业,因而博得白姑称赞有佳。直至六月大乱,白姑失踪,天都教元气大伤,待残局收复,众人得以喘息,再寻那位巫真祭司时,却发现他已陨落于天都之变中。
至于他死因为何,当代巫咸大祭司下令封口,因而至今成迷。
“我叫爨羽。”谈及此人,小姑娘收敛了爪牙,乖顺而落寞,她将身子往姬洛背部贴了贴,似是要汲取他身子的温度,才能暖这冰凉人间,“在我很小的时候,哥哥就去了天都教,后来再也没回来,我至今没见到他的尸骨。”
相故衣好歹多吃几年盐巴,怎么也算这些个小鬼的长辈,遂伸手拍了拍小姑娘的颅顶,叹道:“咱这位巫咸祭司,手段高明着啊!”
“其实我知道他回不来的,我一直都知道!”爨羽把头一偏,躲了开去,除了姬洛,她并不喜欢旁人和她有肢体碰触。相故衣的手尴尬地晾在半空,可垂首瞧肩上的可人儿痛苦地攘着心上衣襟,乍然已是双目坠清波,只得悻悻地收回,不予计较。
姬洛察觉肩头上一片湿润,也慌了神,他可还从未哄过小孩子,只能笨拙的昵语:“别哭了好不好,我……你看我像不像你大哥,你可以把我当你大哥。”
“呸!谁要喊你哥哥。”爨羽很不给面子地讽他,而后就着他的衣服擦了擦眼泪鼻涕,把脸往肩上一靠,呢喃道:“我才不要你当我哥哥……”
姬洛当她耍小孩性子,没当回事:“总之,你可以把我看作你的亲人。”
三人走到老樱桃树边,相故衣寻上埋土之地,拾来几根粗枝挖掘,姬洛则站在一边,背上的女孩抻手长脖往阳光照射的枝头采撷红樱,忽地唱起了山歌。
她声音灵秀,如山中百灵,竟能呼来鸟雀齐听。虽只字不懂,但姬洛沉醉在歌中,笑意宛若春风,待她歌罢,抬头却瞧见撅地的相故衣正以一种非常复杂的表情打量自己。
姬洛摸了摸脸,有些纳闷:“你刚才唱的什么?真好听。”
“是这儿的排山歌,你喜欢听那我一直给你唱。”爨羽乐了,露齿八颗,难得笑得很开心。她的瞳子中映出红艳的山樱,竟美如山中精灵。
而后,幸福的幻影破灭,她俶尔垮下脸色,轻轻吐字,接着方才未完的话,一时竟有些残忍:“姬洛,哥哥的死我一点也不意外,因为他既是质子,也是家族里派去天都教的内应……我只是恨,好恨啊!”对于家族来说,天生寒体的爨羽尚还有用,身为哑巴的爨翎没有在天都教谋得一席之地,那么便是一颗随时能被抛弃的弃子。
世人爱憎相伴,越是无力去爱,越是自责悔恨。
“质子?内应?这么说,当年的叛乱你们爨氏也参与其中?”相故衣突然煞风景地开口,作为为数不多的见证者,当年的滇南血流遍地,尸横直铺满哀牢山顶峰,那可谓一个惨烈。若爨翎作为内应入教,该是带着不善的目的,会否因事情败露,才被诛杀于云河神殿呢?
爨羽知道他在想什么,心里窜起一股无名火,同他抗辩:“你在想什么,哥哥他性子软懦,与世无争,绝对不是那样的人!他虽被逼入天都,但却一直恪尽职守,忠义两全,否则你当白欢颜眼瞎吗,怎么也轮不到哥哥来排位十巫!”
她将拳头在手中握紧,怒极挥出时却误伤了姬洛,顿时又急又气,赶忙从姬洛背上滑下,连连跺脚,“姬洛你没事吧,哎呀,我不和你说了!正是因为如此,我才恨他们。”
相故衣被小姑娘的牙尖嘴利堵得吐不出半个字,只能摸着鼻子眼观心,姬洛趁机按着误伤的地方,隔着一层衣并无大碍,但却借机冲人使了使眼色,佯装疼痛难忍,嗷嗷叫唤两声。
爨羽当即收敛了不少,对他左瞧右瞧,见无从下手,更是焦急不已。
其实这丫头的话不无道理,两个大男人又何尝想不明白?若爨翎不是个城府极深的天纵之才,白姑统领天都教威震滇南,绝不会被一个半大的小子三言两语所惑,想来他真就如爨羽所说,确实将一颗真心、一腔热血全付诸于天都。
只是,真相究竟如何,恐怕只有那位浴血贲杀出的大祭司才晓得了。
既然三人都有不得不上天都教的理由,姬洛提议同行,当务之急是先取八风令,而后突围这重重迷障。
“呐,接着!”相故衣从土里起出一个破布包裹扔投给姬洛,姬洛摊在手中将其抖开,果然瞧见当中呈着一块小令,和屈不换那块形制相似,当中以小篆书刻着凯风二字,唯有上绘的花纹图章有所差别。
姬洛颔首,将凯风令又转手给了相故衣,后者因他这举措明显一愣,遂调侃道:“你不是说外头争抢八风令打得那叫一个头破血流,怎么,唾手可得的东西还不稀罕了?”
“非也。”姬洛不知相故衣是有心试探还是无意为之,但他现下还未被猪油蒙心,这块令乃有主之物,白姑只是失踪,却生死未卜,那泗水楼主既然将其托付,心有抗胡之举,那么想来是要借天都教势力,牵制巴蜀羌氐,以此威震剑门外陇西长安两处要地,“相叔,你可别折煞小子,此物贵重,莫不是忘了泗水之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