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跑出松树林,姬洛果然瞧见灞桥边有个新搭的避雪棚,棚中泥炉烧着火,火上煨着的水正小沸。
他左右看两眼,没人。树林中没人,桥边也没人!
姬洛单膝跪地,伸手摸了一把垫子,锦缎面上还有余温,说明方才这里有人坐过。再垂首伏地仔细看了看白雪面,连清浅的足印也没个一星半点,倒是扶着大石起身时,摸到上面有一层细雪——
敢情坐在这里的人双脚没着地走,而是就着大土石翻了过去。
大石高不过人身,石面上的印子留的不浅,这人武功跟庾明真比差远了,许是正赶上人有三急。姬洛仗着自己武功不在脑子却还行,仔细活动活动了指骨,要猫腰拿人。
然而他还没动手,后头的人却突然自个儿从上跳了出来,摇晃着向他扑去,嘴里嘟嘟囔囔十分轻佻:“哟,我这小解一会,没想到就多了个美人。”
话说得臊皮,像是一贯京城里的贵族腔调,但一时拿不准有诈没诈,姬洛也不敢给他扑个实在,立刻手上动招,从他身侧滑出,拿他手脚关节。
苻坚武功不若庾明真那般非人哉,却也是南征北战惯了的主儿,身旁亦有高人坐镇,姬洛一出手,他就知这小毛孩子的轻重,见人无杀心杀气,他也便出手随他拆招了十来招拳脚。姬洛没有内力依傍,两人一来二去,哪里像打架,分明更似熟人喂招切磋。
姬洛摸着心口恍然大悟——
自己这也算是一朝失足,被人耍了!
这一盏茶的功夫足够燕素仪脱身,若此围魏救赵计成,庾明真铁定已快追来,姬洛不敢久待,立刻变了主意,擒王不成,调头跑路!
心中方念起,他身法一动,可哪知苻坚见他要走,嘴上一笑,竟然堵了上来,招式还有几分蛮横:“美人来了,不如留下喝杯茶再走。”
话虽暧昧,但从眼前人口中出,却不若坊间风流纨绔,倒是语气强悍,不怒自威。姬洛被这一堵进退维谷,心中直生烦躁,恨那霍定纯的指法害人不浅!
姬洛咬牙,既然正常的路子走不通,他便学起市井混混打架,干脆拽着贵公子往地上一嗑一滚,按理说身份尊贵的人都自视甚高,万不想摔得如此狼狈难堪,只要这人稍整仪容有丝毫顾忌,姬洛便有机会趁乱跑走。
然而,苻坚见识怎是寻常贵族可比拟的,奋起于乱世,敢靖诛暴君手刃兄长的人,压根儿没个清贵富贵气,看姬洛发横,他反倒更浑,因此亦是不放手。姬洛算盘落空,拉拽中两个人滚在一起,反而摔了个结实。
兵来将挡的招数确实有用,但耐不住这草莽打架的样儿实在落身份,苻坚推搡了一把扶着腰起,嘴上忍不住骂骂咧咧:“我以为要来出美人计,没想到,怎么跟泼皮无赖一样?”
他这句并早前那句,说得都是氐人语,姬洛听不懂,当下无话可说,以为这贵公子摔着身子在骂爹喊娘。好在,他那一推,两人倒是分个干净,只不过方才缠斗,耽搁了些时候,姬洛耳畔已起风声霍霍,白影乍现,庾明真已经赶了过来。
姬洛揣着袖子不由得自认倒霉,干脆站起身来,抿着唇不开口,心中思量对策,一时同苻坚大眼瞪小眼,倒是一副不卑不亢的模样。
苻坚揉了揉眼,这才看清刚才打架的人——
眼前人一身嫁衣,虽然稍有狼狈,但掩不住珠玉之貌,俏脸雪白。苻坚冲那一头乌发多瞧了两眼,一脸古怪,随即屁股往垫子上一坐,双臂枕着膝头,用汉话试探问道:“诶,你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自然是男人。”
苻坚见他年龄小,有心欺他,以孩童戏称,姬洛却扬起脸面,笼着袖子姿态得度,出口话似冰玉,人有秀骨,美不在皮囊,倒是比眼前的贵人还胜几分公子气质。
上溯三代,苻家虽不如关中晋室权贵比之簪缨血统,但历来也位及西戎酋长,到苻坚祖父苻洪一代,曾任晋朝征北大将,会几族语言不在话下。
听他果真用汉话对答,苻坚“哟”了一声,喜怒不明:“我听闻燕国慕容氏容姿绝世,没想到却也没囊尽天下姝丽。”
两人离得近,苻坚忽地抬起手来,姬洛一时听得他的戏言,莫名戒备地退了一小步,然而苻坚只是抬手搔头,看他这样子,反倒尴尬地僵在原地:“你退什么?”
姬洛闭眼不答,心中暗自盘算退路:刚才风声起,庾明真多半在附近随侍,只不过没得令才不敢上前因而挟持也好,强走也罢,都不是上策。如今瞧眼前人气度雍华,想来定是位秦国贵人,方才他和燕素仪闹了误会,大概都被当作了刺客,如今杀手皆死,没个活口,也许这反倒能挣出一线生机。
想到这儿,少年反而心中安心下来,干脆静观其变。
“明真兄,原来我在人家清白小子眼里也全然是个风流人呐?”苻坚一唤,庾明真身形现在大石头另一侧,苻坚笑着给他递了一个若有若无的眼色,口中却抱怨道:“怎么还扯上了南边儿那一大摊子。”
庾明真面无表情,三两步人已至姬洛身前,上来二话不说就动手,看他起手式,封穴拿人,唯余死路一条。
姬洛怔了一下,心中后悔自己世故尚浅,自恃有几分天资,便妄自猜测他人心意,如今人家根本不按常理出牌,偏就是要不闻不问,不拷打不逼供,手起刀落是谓灭口。
就在他兀自纠结要不要垂死挣扎时,庾明真两指灵变,拂他周身八大穴。这要是寻常人,不过就是受了禁制不得动弹,可姬洛先前中了惊变破合指,被燕素仪以功力压住,如今这一弄,阴力从丹田激起,迅速游走四肢百骸,痛得他倒地抽搐,冷汗直冒。
苻坚疑惑地看了一眼庾明真,敛住笑容,没了方才的散漫,厉声喝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我本是……本是洛阳城外一家佃户的养子,跟白门学艺的哥哥习得拳脚,平日惯爱读些诗书,因为冲撞了去北邙山狩猎贵人,被……被太原府的郡主小姐拿了作奴隶……洛阳大婚,郡主不愿嫁,就令我假冒……冒她,后来,后来阴差阳错被方才那位女侠抓到了这儿。”
权贵自有耳目,故事说得半真半假,才能叫人无从怀疑。
姬洛脾性坚毅,受苦受痛则咬牙强撑,不肯露怯态,虽然几次差点咬到舌头,但说话亦稳住气息,清楚有佳。苻坚看他风骨不没,难得少了几分轻视,随机伸手拍了拍庾明真的右肩。
庾明真回看一眼,大为不解:“主上,他中了老幺的指法!何况,刚才那女子武功奇高,绝不是泛泛之辈,万一有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