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雪还在降,白茫茫的,好似今岁第一场雪便要纷纷扬扬地下个痛快。
赵梁跟在宫人身后,弓着身子,恭敬得便好似这宫中最位卑的小宦官一般,腰都不敢直起。他的漆纱笼冠上积了些雪,入殿不久,便化了。
殿门、窗户,紧紧闭起,瞧不见外头,郑宓见他这情况,不由分神,想今日这雪下得该有多大,殿外怕是冷得很。
方才明苏来时,发上也积了些雪,但郑宓觉不出什么寒意,甚至好似见了天地苍茫的雪地里,一树开得如火如荼的红梅一般,非但不觉萧瑟森冷,反倒围着篝火般,暖融融的。
赵梁入了殿,一见郑宓,便忙下跪,重重地磕头:“小的拜见太后娘娘,娘娘千岁。”
郑宓并未叫起,而是高坐在座上,淡淡地打量着他。
赵梁早已不是从前御前的大宦官了,自去了上华宫,他瞧尽了人间冷暖,今日一早,太后突然召见,他不敢耽搁,忙就来了,却不是为讨好,而是唯恐迟到一瞬,便会得罪了太后,往后的日子更难过。
他趴在地上,头也不敢抬,额上渐渐渗出了一层冷汗,太后迟迟不出声,他越发惊恐,若非他多年侍奉太上皇,在驾前经得多,眼下怕是早已吓得摊到在地了。
过了不知多久,太后终于开了口:“多日不见,赵中官近来可好?”
赵梁稳住了声音,面朝着地,回道:“多谢太后娘娘垂念,小的感沐天家恩德,无一处不好。”
太后笑了一声,赵梁的心便是狠狠的一抽。他禁不住缓缓抬起头,却看到太后冰冷的眼睛,他的心狠狠一跳,忙跪伏在地,不敢言语。
“中官说笑,宫中多的是跟红顶白之事,中官怕是受了不少委屈。”
她径直便说了出来,赵梁吞了吞唾液,只觉越发的不安,太后这回没再耗着,接着说了下去:“不过听闻,中官年幼入宫时,便受过掌事不少欺辱,想来也适应得过来?”
话到此处,赵梁若再不知太后在说什么,这些年在宫中,便白白虚度了。他怔怔地抬起头,看到太后淡淡的容色。赵梁嘴唇干涩,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全赖明德皇后一念之慈,小的方有今日。”
郑家冤案洗清后,郑家众人所受之辱自也一一清洗,太傅重正清名,复官追赠齐国公,谥号忠肃,画像灵位供奉于凌云台,亲率百官往祭。
先皇后也得重享尊位,谥号明德,供画像灵位于宗庙。
“中官记得。”太后点了下头,她说这句,既非反问,也非嘲讽,而是笃定,可她的话语却无一丝缓和,反倒越发的严厉,“既是记得,为何却又首鼠两端,左右迟疑。”
皇位更替,最怕的便是清算。赵梁是上皇身边的近侍,再没有人比他更知上皇与陛下间的龃龉,说是生死之仇,毫不夸张。陛下即位之后,为免天下之议,暂且不好朝上皇下手,可要清算他这小小的宦官,不过是举手之劳。
赵梁连月来,日夜惊惧,唯恐哪一日便大祸临头,直至今日,太后娘娘来召。
“小的有罪,小的有罪!”赵梁到底是在太上皇身边经过事的,他惊惶交加的连连叩首,却也猜到,若非有用,太后断不会将他召来说这一通,他叩首的动作微微一唤,口中的请罪,也变成了:“小的愿为太后娘娘效劳,以赎己罪。”
“与中官说话,就是爽快。”郑宓说道。
赵梁便知他猜对了,也不敢抬头,径直道:“请太后吩咐。”
郑宓看着白玉瓶中的白梅,不知怎么竟走了神,想不当以白玉瓶盛放梅花的,都是白的,太素了些。赵梁战战兢兢地候着,郑宓终于开了口:“近日议论了不少郑家那桩冤案,你便说说吧。”
赵梁自是猜不到她为何问起此事来了,却也不敢隐瞒,将要紧的,不要紧的,统统都说了来。
他很是聪明,到了此时,也看出太后是要自他处查探些事。太后与陛下是胜者,整座宫禁,整个天下都在她们手中,她要查什么不好查,何必偷偷将他召至跟前与他周旋。
此事必是不能大张旗鼓地查的,太后不能大张旗鼓做的事,多半是心存了忌惮,能使她忌惮的,恐怕只剩陛下了。
于是他言语间便有了侧重,虽也提及那几年间后宫诸妃、皇子、上皇之事,但却侧重在陛下身上讲述。
郑宓听得极为细致,郑家覆灭前之事,她自是全部知晓,郑府覆灭后,至她与明苏一同离京之事,她亦知晓,那时明苏并无隐瞒之事。
故而她猜想,此事当发生在她与明苏自容城客舍之中分离后。
她听着赵梁一桩一桩地说了下来,越听却越是蹙眉,道:“看来赵中官是以为敷衍搪塞一通便算过去了。”
“小的不敢。”赵梁忙又磕头,几回下来,磕得额头都破了。他猜想太后是忌惮陛下,不敢大张旗鼓地查,他又何尝不畏惧,于是他虽侧重了陛下,可所提之事,多半是看似要紧,其实不难查到之事,不料太后,竟是这般轻易便听出来了。
被戳穿了一次,赵梁岂敢再存侥幸,他想了会儿,想到太上皇与陛下间最隐秘的那件事。
“陛下那年自江南回宫,立即便面见了上皇,彼时上皇屏退了宫人,小的退出了大殿,守在殿外。太上皇与陛下交谈一阵,他们便出了殿门,上皇并未令小的跟着,只与陛下二人,一同离去。直至天暮,太上皇方回来,陛下则已去了贞观殿,并未与他同行。小的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知太上皇归来后,心绪极佳,连见了来寻陛下的淑太妃娘娘,也未如前几日那般厌烦,而是笑着告诉她,陛下已回了贞观殿。”
太上皇身边,连赵梁都不知道的事,怕是一只手便数得过来,此事极为可疑,郑宓想了想,又问:“而后如何?陛下擅自离京,回来可受了罚?”
“不曾受罚,不止不曾受罚,还甚受上皇重用。”赵梁禀道。
犯了大错,不止不受罚,还受重用。郑宓隐隐预感,必是与此事有关。她接着问:“还有何可疑?”
赵梁暗自斟酌着话语,面上却不敢有一丝耽搁,极力显出他是知道什么,便说了什么,并无分毫隐瞒的模样,禀道:“还有一事便是,郑家有一位小姐,是与陛下青梅竹马的情分,陛下下江南时,是与这位小姐同行的,陛下下了密旨,郑家之人,一个不许活,故而派人将郑家小姐刺杀于江南。此事,臣听程池生亲口禀报,可之后数年,陛下却锲而不舍地派人找寻郑家小姐的下落,太上皇知此事,却从未阻挠,有两回,还当面垂询,问陛下,寻到人不曾。”
郑宓的心蓦地沉了下去,她听出来,太上皇哄骗明苏她犹活在世上,且以放她一命为恩赏,要明苏替他卖命,平衡朝堂。
太上皇做了无数叫人恶心的事,可听到此处,郑宓仍是恨不得立即手刃了他。她忍耐了怒色,细加思索,明苏并未一味听信他人之人,太上皇是如何使她笃定她必然还活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