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猜……如果你成为‘厨神’,应该会邀请一位至亲前来,亲手为他做一顿饭吧?”
弗兰西斯将声音压得很低,微笑着在云林耳边说。
云林一怔,当即想问:你怎么知道的?话到口边却又死鸭子嘴硬,改口改成了“谁说的?”
她还记得自己当初面对“厨神”那张报名表,按照要求填写的时候,她坐在那里思考了半晌,最终还是一笔一划地把父亲的名字写了上去。
当时她认为自己的行为是在向父亲叫板:好让他知道,她就是擅长烹饪,也热爱烹饪,她不想再将时间花费在她不喜欢的工作上,他也不想再按照别人的想法来安排自己的人生了。
可是此时此刻想起来,云林忽然觉得:当初她之所以在报名表上写下父亲的名字,心里其实还是想和父亲和解的——她渴望着父亲能够明白她,能够支持她的想法,做她自己想做的事。
如果她这次不能迈出这一步,她以后可能就没法儿再鼓起勇气。
谁知道,她掩藏得好好的心思,竟然叫一个和自己八竿子打不着的外国小哥看破了。
“我瞎说的。”弗朗西斯脸上依旧笑嘻嘻的,一点儿被“怼”了的自觉都没有。
云林却就此沉默了,她实在没勇气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又或者是,她从来没想明白过,这样复杂的情绪,这种深藏在心底很多年的委屈……她应当怎样表述,她又应当怎样解开自己的心结。
目前能想到的解决方法,就是为父亲做一顿饭,证明自己,同时也向父亲示个好。
想到这里,云林稍许有点挫败:就好像她在厨房里可以无所不能,但走出厨房,她却连这种最基础的关系都处理不好。
“你刚才说话的样子,有点儿像我的养母。”弗朗西斯继续笑嘻嘻地说。
云林困惑地抬起头,不晓得非酋为啥在这当儿提这个。
弗朗西斯这次却没看着她,而是抬起头,看向宴席上欢乐的人群,脸上的表情不知是欢欣还是苦涩。
“我是个孤儿。”
云林听了,心里震了一震。虽然弗朗西斯向她提起过他有位养母,可是却从来没有向云林详细说过他的身世。
她从不知道弗朗西斯从小到大经历过什么,可是他能有现在这样一副乐天而阳光的性格,对于这样背景的人而言,可能不会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
“收养我的是一位华裔女性。和你一样,我的养母也很喜欢烹饪,擅长烹饪。”弗朗西斯继续小声说,而云林一下子听住了。
“她也会用你那种炒蛋的法子,把鸡蛋炒出螃蟹的味道。感谢你为我解惑,我小时候一直以为是一种魔法来着。”
弗朗西斯的嘴角一直高高地挑着,笑得很灿烂。
“因为我的养母,我对华人的了解要比周围的人多一些:我知道你们不善于直接了当面表达情感,而食物,是一种最重要的,表达情感的媒介。”
……表达情感的媒介呀!
云林瞬间仿佛回到了水乡,回到了生她养她的地方,回到爷爷操持的那张小饭桌前。
每次父亲回来,爷爷总是乐呵呵的,从不多说多问,只管做一桌好菜,往父亲的碗里挟;父亲瞅瞅,见到小云林的碗里腾出空了,也会把她的碗用食物填满。
所以每次父亲回来,云林都会吃的肚皮滚圆——直到现在,她都能清晰地回忆起那些美味:不带半根鱼刺的肥美鲢鱼头、陈年的火腿、新下的笋,院子外头空地上挖的荠菜和马兰头……但凡她自己够不着的,父亲都会一一给她挟到饭碗里。
祖父过世之后,父女之间,似乎就永远失去了小饭桌这个交流的媒介。父亲永远有忙不完的工作,而她有自己想做的事。
也许弗朗西斯说得对,她的确是不善于表达感情,她无法当面告诉父亲她有多思念他,也无法告诉父亲她究竟想要什么。
“小时候我不觉得,我只是觉得我比别的孩子幸福,我的养母很会做饭,我能比别人多享口福。”
“除此之外,我和她的交流一直很少;我和世界上所有的孩子一样,该调皮的时候调皮,该叛逆的时候叛逆……却很少顾及她的想法。”
“直到去年我的养母过世了,”弗朗西斯的声音里有一点点哑。
云林倏地抬起头,刚好看见高大英俊的青年眼睛里有一点点晶莹的光亮。
“我接下了她日常给孤儿院里的孩子做饭的任务。”
“当时我觉得自己还是挺聪明的,三下两下就能按食谱捣鼓出几道她曾经做过的菜,看起来那真是做得一模一样……可是仔细去尝,我却始终做不出她能做出的那个味道。”
“所以我终于明白了,她烹饪的时候永远是带着感情烹饪的。”
“但当我明白过来的时候,我突然发现,自己已经没法儿像当年她为我烹饪那样,再为她好好做一顿饭了……”
云林听得心下恻然。
子欲养而亲不待——这便成了弗朗西斯心头永远的遗憾。她至少还比弗朗西斯幸运些,她的遗憾,还可以努力弥补。
她忍不住伸出右臂,轻轻揽住了弗朗西斯的肩膀,以示安慰。她的个子比弗朗西斯要矮不少,所以这个姿势其实很别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