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面上的雪几乎与冰融为一体,湖边没人走过的地方倒是厚厚一层,脚踩在上面能深深地陷进去,发出咔嚓咔嚓的踩雪声,此时的湖边树梢上,还挂着一盏点亮的提灯。
顾定晴的脚很小,在雪上留下了几个脚印,她穿的是绣花鞋,鞋底还做了样式,一踩一朵桃花印在了上头。
周熠出来了,顾定晴显然高兴了许多,她紧张得原地踏了几步,却没敢立刻出声,只一双眼睛紧张地看向对方,希望能从周熠的眼神里看出什么情绪来。
“这里不是周家的小院。”这是周熠今日说的第一句话,他的声音很清澈,些许低沉,像是从胸腔发出一般,居然很好听。
顾定晴立刻点头笑道:“对啊,不是周家的院子,我偷偷带你出来的,没人发现!”
周熠听见这话,立身在原地,他微微抬起下巴,绕着湖边看了周围一眼,这一眼将夜幕下的燕京都映入了瞳孔中,那一双眼迟迟未能眨眼,近处几栋已经熄灯的客栈茶楼,远方还亮着些许星辉的酒楼花坊,这些都是他不曾见过的模样。
他在周家的院子里住了太久了,久到他甚至已经开始记不得自己究竟死了多少年月,也不记得活着时候的任何感情了。院子永远都是那个样子,春开花,夏结果,秋落叶,冬飘雪,一年四季的模样,他甚至无需去想象,因为他日日夜夜看的就是那些。
凉亭上有几片瓦,长屋墙上几块砖,院内小树一年中能开几朵花,他都数过一遍又一遍,难熬的百年孤寂,居然在他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打破了。
起初入眼的白雪,到满目高楼深巷,还有湖边枯萎的一排垂杨柳,每一根柳枝外都结了一层厚厚的冰,风一吹,打在一起叮当清脆,何其美好,何其新鲜。
原是他为人时也看过的风景,原是他在院子里也能瞧见的圆月,却偏偏什么都不同了。
周熠愣了许久,他转身的速度非常慢,几乎是一眼一刻地将所看到的一切都记在了心中,那张脸上抑制不住的惊讶与喜悦叫顾定晴看得越发开心,她就知道她做得对,她也知道自己选对了地方!
“你记得这个地方吗?”顾定晴问他。
周熠听见声音回神,一双眼落在湖心的冰面上,怔了许久嘴角才挂上了浅笑,一双眉眼温柔地看向顾定晴,他是发自内心的高兴,所以一眼就能看出:“这里是燕京的团月湖。”
“是!是团月湖!”顾定晴长舒一口气,似乎周熠猜到了答案,比她自己猜到了还要开心,她说:“好在我爹娘以前也带我来过燕京,否则我可能都不认识团月湖怎么走,我幼时也来湖边玩儿过,只是现下湖边已经没有你说的那些垂钓老者了。”
周熠声音很轻,微微歪着头道:“是啊,燕京都不再是我认识的燕京了。”
顾定晴道:“燕京被天赐王朝占为国都后,每一年的发展都越来越好,两年前的燕京与现在的燕京也不相同了。你说团月湖里有黄颡鱼,肉质鲜美,鱼身如金,腮边还有刺,以前坐在这湖边的老者一钓一个准儿,现在不能钓了,团月湖被划为了燕京的观赏湖,里头的鱼也都成了鲤鱼。”
周熠长叹一声,他顺着湖边走了几步,脚下贴着雪却没留下任何痕迹,本就是魂魄一缕,即便能化成人形,却也无法再触碰到这些,就是黄颡鱼还能捉,他也尝不到的。
心中的紊乱还未平息,不知几次想要逃离那所小院子都不得成功,周熠甚至就已经要认命了,却没想到还是顾定晴胆子大。
昨夜院外有人窥看,周熠察觉到了,所以引了一阵风让那人离开,却没想到那人走时摘了几道供祖符,周熠便知道,这人绝不是寻常人。
给祖宗娶妻这种事儿是坏了道中规矩的,这个周熠知道,因为曾经给他妻子供祖之法的人便说过,让他的妻子转告子孙后代,道中有可为有可不为,坏了规矩者必将受到严厉惩罚,所以周熠猜到,顾定晴一定会被人救出去。
昨夜他提醒了顾定晴,如若明日有人过来,她就装害怕装可怜,叫人同情几分,怜惜几分,她这般可爱的姑娘,来者不会忍心,必然会带她离开,到时候天地之大,她一个活人就不用与他这个死人绑在一起,还得自由,逍遥自在。
周熠脚下一顿,回头朝一直跟着自己的顾定晴看去,女子身后留了一排印有桃花的脚印,正小心翼翼地看向他,眼神似乎在等待着夸奖。
周熠心下一软,轻声说了句:“谢谢你能带我出来看看。”
“这不算什么的!”顾定晴昂起头,笑面如花,一双本就不大的眼睛几乎眯成了一条线,她长得不算很好看,可生得讨巧,周熠见了抬起手,轻轻按在了对方的头上。
自然是彼此互碰不到,周熠的手也只是停在了顾定晴发上的半寸处,可她就是能感觉得到,周熠掌心的温柔与温暖,还有恰如其分的赞许力道。
顾定晴说:“将我从周家带出来的人说,事情结束后她能给我一些银子,让我离开燕京好好过活,我偷偷将你从周家带出来都没人发现,等到时候那两人离开了,我就带着你的杯盏远离京都,我们一起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可好?”
周熠一怔,竟不言语。
顾定晴继续笑道:“我从小就在燕京附近长大,他们都说燕京好,是国都,可我已经受够了这个地方了,村子里的人对我不好,燕京里的人也曾都嘲笑过我,伤我者尽在此处,不如离远些,离得干净。”
周熠只知道,顾定晴是被她爹娘卖进周家的,却不知道她曾经发生过什么事。
那些在家中被爹娘压榨,被弟弟弟媳欺负,成苦力,成仆人的生活,她没与周熠说,她爹娘曾拉着她去江家门前,逼迫江旦翻五倍聘礼,最后被人一纸退婚书扔在脸上,遭周围百姓辱骂讥讽的事,她也没与周熠说。
总归都是些不好的回忆,即便当时她爹娘非要江旦娶她时,她哭着挣扎,可也只是被众人认为做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