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餐之后,珍卿午间小憩,做了一个胸口碎大石的梦,多少有一点不大痛快。
她就拿起画板站起身,还?是跑到南边那棵大树下,继续她上午未完成的写生。
珍卿画了一会儿,慢慢地进入状态,渐渐就隔除了一切纷扰。
大房的吴元礼、吴仲礼和吴娇娇,嘻哈疯跑着往这边来了。
吴元礼领头跑在前面,他的一对弟妹在后面追,三个人莫名绕着珍卿乱转欢叫。
那个为首的吴元礼,疯跑之间,腿猛然踢到珍卿的胳膊上。
他踢到人速度慢了下来,看见珍卿抱着画板,他撇着嘴嫌弃地说一句:“我看画的什么烂东西!”
吴元礼说着话,劈手就想用蛮力抢珍卿的画板来看。
珍卿虽说没有太过提防,可是下意识地警觉间,她及时用力按住画板,才?没被吴元礼抢走画板。
这吴元礼性格很是霸道,十二三岁的小少年,遇事稍有不如意,戾气立刻就上来了。
他一看画板没抢到,他瞧不起的乡巴佬,不但敢不给他看画,还?敢拿眼睛瞪他。
这吴元礼一时下不来台,一犯少爷脾气,上脚就往珍卿肚子上踢。
珍卿顿时吃了一惊,连忙向后仰着身子,险险地躲了一下。
然后,她赶紧一轱辘从地上爬起来。
这吴元礼,一边还要近前来踢她,嘴里还?不干不净的:
“你这吃白食的乡巴佬,给脸不要脸的东西,我还?不稀得看你的烂东西!”
珍卿从地上爬起来站稳,面对面跟吴元礼对峙着。
她按着有点泛疼的胳膊,黑沉沉的眼睛里,渐渐泛上戾气。
她把画板随手丢在地上,冲着吴元礼冷笑一声。
在谁也没有意料到的时候,她像个小豹子一样,飞起一只脚猛踢向吴元礼的左腿。
这地带是一片缓坡,吴元礼受了冲力,猛向后栽倒之后,身不由己地滚了几?个轱辘。
那吴元礼嘴里还?不干不净的,手脚并用想挣爬起来,珍卿一脸煞气地赶上前,不由分说,一脚又给他蹬倒在地。
她一下子骑到吴元礼身上,揪着他衣领子,劈头盖脸一连猛打了他七八个嘴巴子,恶狠狠地问他:“还?踢不踢人,还?骂不骂人?!……”
吴元礼脸都打肿,还?嘴硬地叫嚷:“就要打你,就要打死你,这个吃白食的野种,你等着,我妈会打死你的,打不死——。”
那还有什么可说的?!
珍卿死死地把他摁住了,嘴巴子跟不要钱一样,脆生生地往吴元礼脸上送——一连又打二三十个嘴巴子。
珍卿猛然被人箍着后腰,使劲地拖抱起来时,她已经打得眼红脑热,弹着腿儿,还?指着吴元礼叫嚣:
“再敢骂人踢人,姑奶奶打到你上西天!打死了姑奶奶给你赔命!”
吴大嫂搂着吴元礼,又生气又心疼,摸着儿子红肿的脸泪如雨下。
蛮横霸道的吴元礼,无论家里家外,一向被母亲和外婆,像小太子一样维护着,从来一点重话都没受过。
这一回算遇到硬茬子,他的脸被打得又红又肿,经过这一番激动惊吓,他是又恐惧又难受,就缩在他妈怀里呜呜地哭。
吴大嫂抱着儿子哭了一阵,看着犹然张狂的珍卿,简直恨得咬牙。
她把吴元礼交给钱明月,然后就像一匹母狼一样,赤红着双眼想冲上来撕打珍卿。
抱着珍卿的陆浩云,连忙退两步躲开了她。
吴大嫂还?要继续冲过来,吴二姐夹在中间,死死地把她给拖住了。
吴大嫂身子被拦住,但她的嘴可没停下,她哭叫着骂珍卿:
“你个小贱人,不过是寄人篱下乞白食的,不晓得缩着王八脖子装鳖,你敢打我儿子,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
珍卿被陆三哥死死抱着,她是一点不哭,镇定的小脸上,还?微微有一点讽意:
“我说他怎么满嘴喷粪,先是抢我的画板,抢不到就拿脚踢人,原来是上梁不正——”
陆浩云捂着她的嘴,贴着她耳边轻声说:“言多必失,不要再说。”
吴大嫂林玉馨,被珍卿的话气到完全失控,叫嚣着:
“你个破落户讨吃的小贱人,数三代都是牲口一样的贱命,你敢打我儿子,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谢董事长青着脸,扯着吴大嫂暴吼:
“给我住口!你以为你是谁!谢公馆是谢公馆,不是你林公馆,轮得到你说三道四,耍横使威风吗?!——”
就在这个时候,吴祖兴疾走到他老婆面前,狠狠甩了她两个巴掌,打得吴大嫂始料不及,旋着身子狠狠摔倒在地。
吴元礼已经被吓傻了,大房两个小点的孩子,连忙扑到妈妈身上哭。
小女孩儿吴娇娇,见爸爸犹不罢休,死死抱着他的大腿,哭求他不要打妈妈。
吴二姐赶紧上去拦住吴大哥,钱姑妈也挡在大房两口子中间,钱家两个女儿,赶忙去扶吴大嫂起来。
吴大嫂适才?被打懵,这一会儿省过神来,立时歇斯底里地向丈夫吼:
“吴祖兴,你敢跟我动手,我为你生儿育女,替你操持家务,我们成亲的时候,你怎么许诺我的?你竟然敢跟我动手,我跟个没完——”
怒火未平的吴祖兴,气得面唇轻抖,跟吴大嫂咬牙切齿地说:
“早跟你说惯子如杀子,让你好好管教元礼,不要一味纵容宠溺。
“你却一言好话听不进。只知道买衫、打牌、看闲书,我好好的儿子,叫你养得跋扈嚣张,快要不成人形了……
“他无故欺侮小姑,你不说安抚好小妹,替你儿子赔罪道歉,竟然替这个孽子撑腰张目,更变本加厉地欺侮人。
“林玉馨,我警告你,你再敢纵子为恶,惯杀我的儿子,我就登报跟你离婚。我吴祖兴说到做到!”
“离婚”一词才?落音,吴大嫂林玉馨吓得呆住,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的丈夫。
钱姑妈连忙打吴祖兴,骂他当着孩子的面,这种遭雷劈的话也张嘴就来。
吴祖兴犹是怒气炽盛,转头抓住吓傻的吴元礼,按住他当众扒了裤子猛打,把吴元礼打得鬼哭狼嚎。
场面一时间颇是混乱,连附近也在野宴的人家,都远远地站着看热闹。
吴二姐气得直跺脚:“大庭广众,你们一个个,全无顾忌,一会儿是夫妻骂战,一会儿是棍棒教子,我们家让人看足笑话了。”
原来怒色勃然的谢董事长,这一会儿面无表情,喜怒难测地说:
“祖兴,够了,你要教训儿子,回家好好教训,在这里上演全武行,谁的脸上好看!收拾东西回城。”
然后,她就安排黄包车,拉上杜教授。杜教授坐在车上被拉着走,他远远跟大家招手:
“都回吧,都回吧。珍卿,你跟三哥一起走,别落下了。”
一直在外围观战的陆惜音,看这一阵乱象终于消停,眼发直地看着被三哥拉着走的珍卿,她拉着吴二姐,心有余悸地说:“她怎么敢这么打人?”
吴二姐掰开她的手,没好气地说:“你现在该庆幸,小五没跟你动过手,要不然,你哪是她的对手!”说着撇开陆惜音,大步流星地走了。
陆惜音在原地呆站一时,不知想到什么,不由打了个哆嗦,然后小跑着赶上吴二姐,问:“小五胡乱打人,妈妈会不会罚她?”
吴二姐冷笑着说:“你少管别人的事,管好你自己就行了!”
前面陆三哥拉着珍卿走,大哥吴祖兴赶上来,拉着珍卿跟她说话。
他说他特别过意不去,一迭连声地,替他的妻儿向珍卿道歉,他自己也向珍卿道歉,说他对儿子教导无方。
然后,他还?向珍卿干脆地许诺,等回到谢公馆,他还?要好好教训吴元礼,叫吴元礼认真跟珍卿道歉。
还?说要送吴元礼去学校寄宿,好好磨炼他的为人处世,布拉布拉布拉。
等到山下赶上谢董事长他们,吴大哥就言辞凿凿地,跟谢董事长和杜教授,做了庄严的许诺,说会管教好大儿子,这种事以后绝不会再发?生。
吴大哥跟他们说话时,陆浩云拉着珍卿,就站在谢董事长的车外,看着吴大哥向长辈交代。
谢董事长和杜教授,原本都是面无表情,明摆着不太愉快,却被吴大哥诚恳的态度,还?有铿锵的许诺,说得神情?慢慢缓和起来。
但谢董事长并未说软话,她语重心长地说:
“祖兴,你那位长子元礼,宠溺太过,坏了性情,别人不知害处,你不能掉以轻心。
“像我们这样的人家,外人看着以为煊赫,其实危机重重,但凡养出一个败家子,多少辈的心血,全都付之东流。
“祖兴,你别怪妈妈说话难听,你跟你老婆话要讲清,让她不要把长子长孙,动不动就挂在嘴上,我不爱听。你明白吗?”
吴祖兴听得心头一震,外面却一点不露形色。
他特别恭敬地跟他母亲说:“妈妈,是我内宅不修,没有管教好妻儿,让长辈忧心。我会谨记妈妈的教诲,好好管教他们。”
杜教授这时也笑着说:
“祖兴,老婆孩子,既要管也要教,不要一味地打骂,还?是要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珍卿见那杜教授,对后儿子施行的是谆谆劝导,吴大哥还认真地应下,心中暗叹,好一出父慈子孝的戏码啊。
等这位吴大哥讲完话,从车旁边走开时,他还?跟珍卿笑着点头。
珍卿觉得这位吴大哥,真是修炼多年,城府不浅,有点唾面自干的意思。
陆浩云见她神情?惕然,在心底叹了一声,揽着她跟她低声说:“放心,三哥会帮你的。”
陆三哥跟珍卿,坐上了谢董事长这辆车。
珍卿跟人打了一架,没觉得多愤怒伤心,但耗费了不少精神气力?。
她坐在后座的最左边,车子启动以后,她闻到从车窗外,飘进的浓郁的桂花香气。
她倦倦地把眼睛阖上,在馥郁的桂花香气里,不知不觉睡着了。
随着车子的颠簸,她的脑袋晃来晃去,有一回还?猛磕到后壁上。
陆三哥揽过她的肩膀,让她靠在自己身上睡。
见她说睡着就睡着,陆浩云突然省过味儿。
夏天林兰馨欺负她的那回,她哭了好长时间,哭完也是立刻睡着。
想她这一回动了武力,大约也消耗了不少气力?,需要睡个觉休生养息一下。
陆浩云拿起她的手,仔细看她两只手掌的情?况,倒也还?好。她把元礼脸打得那么红肿,她自己的手倒只是稍微泛红。
陆浩云看着独坐前排的母亲,她也靠在坐椅上睡着了。
她膝下有五个孩子,还?有一个感情?甚好的后夫,她喜欢大团圆的生活方式,于是把各怀心腹的儿女,硬生生凑在一起。
为了平衡各方的情?感和利益,母亲可谓是煞费苦心。
可母亲现在也不愿意承认,有时候强扭的瓜并不甜。
回到谢公馆的时候,珍卿迷登醒了一下,自己走回楼上房间,然后趴到床上继续睡。
陆浩云在房里换衣服,金妈上来叫他,说太太找他说话。
陆浩云听着楼下,吴元礼又在鬼哭狼嚎,吴大嫂一边劝丈夫别打,一边也在哭个不完。
所谓人前教子,背后教妻,大哥一向做得很好。他今天当面打大嫂,倒着实让人意外。
陆浩云没兴趣到窗前去看人教子,直接走出房门下楼去了。
到了谢董事长书房里,这一会儿,吴二姐正给杜教授分析:
“……乍一看是小五冲动,一上来就诉诸暴力。可是你要看她行事背后的心理。
“她是一个女孩子,无故被人欺负,第一反应不是求助家长,反而自己扑打上去。可见她在睢县老家,过的是什么日子。”
杜教授后知后觉,听明白吴祖怡的意思,不由黯然起来,说:
“是我为父失职,让她无所依恃,以致性格暴烈,像个滚刀肉一样。”
谢董事长握着杜教授的手,劝说道:
“万幸,她还没有长大,还?在我们这老鸟的庇护之下——我们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一直不作声的陆三哥,却忽然说:
“母亲,我以为你们考虑得太浅。”
不说谢董事长和杜教授讶异,连吴二姐也不解其意,就听他娓娓道来:
“小五是个聪明的孩子,心思非常敏感,她很会自我保护,对任何人都深藏戒心。你们若只抱寻常的补偿心,未必能融化她心里的坚冰。”
杜教授神情?正肃,皱着眉头深思起来。
陆浩云看着杜教授说:
“前天小五初见杜叔叔,她显得过分冷静,甚至可以说是冷漠。
“她看起来安分懂事,但是,缺乏对人的信任和依赖。
“她连自己的亲生父亲,都不能信任、依赖。推而广之,我们这些姻亲构成的亲戚,在她心目中是什么形象?
“她才十六岁的年纪,却把所有人都看透了,也看死了。她善于忍耐,个性顽强,只为她无人可靠,只能依仗自己。
“我与她是半路兄妹,都忍不住怜爱心疼,不知道杜叔叔身为父亲,究竟作何感想?”
陆浩云这番深刻剖析,不啻是振聋发?聩,把懵懂度日的杜教授,也震得心怀大动。于是,他开始唰唰地落泪。
杜教授当着妻子还?有两个小辈的面,哭得越来越汹涌澎湃,完全不能自已。
吴二姐抬手推了弟弟一把,觉得他真是辛辣直白。
吴二姐明知道弟弟故意夸大其辞,想刺激一下杜教授,却也被他勾起了寄人篱下的回忆。
谢董事长在一旁,温声细语地劝慰着杜教授,隔空还瞪了儿子一眼,心里暗怨他说话不够委婉。
在观众们对杜教授的这出泪崩戏,看到乏味以前,杜教授终于止住哭,站起身来说:“晚饭快好了,我去唤唤珍卿。”
这里的其余三人,注视着他匆匆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