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木阴阴正可人,只?是?歇斯底里的蝉声,真的很烦人。
八月中旬的傍晚,吃过晚饭之后?,温度计上的计数还有三?十?三?度。
珍卿散一会儿步,觉得屋子里太闷,她到厨房要了两根黄瓜,在楼房外面晃荡。
东北边的三?层小楼,叫洗尘楼,据说是?专门办宴会待客的。
她来的一个多月,从没见这楼里接待过客人,就是?佣人们定时打扫一下。
珍卿绕到洗尘楼背后?去,旁边有一棵茂盛的香樟树,她踩着香樟树的枝子,爬到了洗尘楼二楼的露天?阳台。
你问?她为啥不?回楼上歇着,却背着人在这里爬树又?爬墙,这么没有规矩?
她只?是?脑子里事情多,心绪也有点杂乱。
她在杜家庄,有时学习之余,总喜欢到前院的平房顶上,眺望远处的山村原野,这样心情就会好上很多。
她自从来到谢公馆,除了全心上课之外,就是?练习擦笔水彩画法。
但是?不?得不?承认,她毕竟基础不?够,水彩画和炭画素描,功夫还没有到家,画出来的画,效果难免差强人意。
她有自信将来能?画好,但画画这种技术活儿,需要多花时间和精力,不?断地磨炼和提升。
偏偏她时间是?不?够的。
等到八月份一过去,到九月开学的时候,她上的那个德国教会中学是?要住校的。
也不?晓得那学校管得严不?严,她去住校以后?,还有没有时间和空间,好好地磨炼画技。
她之前跟杜太爷,夸下海口要买洋楼,现在赚钱大计受挫,多多少少有点失落。
与此同时,跟她师生关系融洽的柯先生,又?告诉他?一个噩耗——准确地说是?一件喜事,非常大的喜事。
柯先生二十?三?四岁,家里给她定过一门亲,女方比他?大了五岁,现在已经年近三?十?。
前不?久,柯先生她妈连来几封信。跟儿子苦口婆心地说,儿啊,你要出国深造学本事,当娘的不?拦着你。
但出洋之前必须抽空回来,把这个婚结一下——最好能?在你老婆肚子里,留下一个小娃娃啥的。
当然,留下一个小娃娃,是?珍卿脑补的——柯先生没有跟她说这个。
大五岁的定亲对象,柯先生喊她“姐姐”。
他?提起这个姐姐,一点没有儿女情长的羞臊,反而有点忧郁似的。反正吧,多少有点抗拒这婚事。
但柯先生有个优点,就是?非常听妈妈的话。
所以,柯先生要回家结婚,就找了他?的一位宋姓同学,继续给珍卿补习功课并教授德语。
这位新来的宋先生,学问?还是?不?错的,性情也还温和。
珍卿本来没啥不?满意,但他?来教课的第五天?,下午上课的时候,他?就有点失魂落魄,不?时地还红着脸憨笑。
珍卿关切地问?:“宋先生,你怎么了?”
宋先生一副梦幻的神情,按着心口望天?说:
“有一个叫丘比特的西洋神仙,他?用一把箭射中我的心。我的心不?是?我的了。”
珍卿垂下眼睛,默默抖抖身上的鸡皮疙瘩。
她还是?第一回,遇到这么肉麻的民国土著。
宋先生大概以为,她不?晓得丘比特是?哪路神仙。
他?还若无其事地问?,他?在后?花园里,遇到了一个扎双马尾的女孩儿,是?不?是?珍卿的哪位姐姐。
珍卿一听,就晓得他?问?的是?林兰馨——林兰馨最爱扎双马尾。
就在前几天?,林兰馨和林太太,又?重新回到谢公馆。
据说是?珍卿那位大嫂,跟他?大伯沟通一番,不?晓得怎么沟通的,反正这林家母女又?回来了。
不?过这一回重返海宁,林家母女老实多了,这两个人等闲都不?到前面走动?,就是?窝在后?面小楼房里。
林兰馨在大伯家里,大概受了不?小的教训,心机恶女化身林黛玉,还变得忧郁起来了。
陆三?哥不?晓得,是?不?是?受他?大嫂的托付,还给林兰馨请了个姓柏的女教师。
柏先生天?天?给林兰馨补习功课。听说上完中学,还想?继续考大学。
珍卿对新来的宋先生,本来没什么不?满意。
没想?到才来没几天?,就眼瘸地看上林兰馨,让珍卿忍不?住犯嘀咕。
今天?,珍卿背记新学的德语对话,那宋先生在一旁,就用英文写信,起首的称呼是?“DearRose”。
之前那一阵,□□姐跟林兰馨常用英语对话,珍卿听过□□姐称呼林兰馨。
林兰馨的英文名就是?Rose.
可巧今天?胖妈跟她说,她老伴花匠老刘,昨天?看见宋先生和林小姐,在花园角落里,吊着膀子说悄悄话,实在是?太不?像话。
珍卿听得大为震惊,这两个憨包的恋爱脑,这才认识几天?啊!
在她眼皮子底下,就这样越过道德的界限,说勾搭上就勾搭上了啊。
按照珍卿的生存理念,不?管是?不?是?君子,都不?该立在危墙之下。
这宋先生跟谁吊膀子,本来跟她不?相干。
关键是?,他?是?作为她的先生,才能?够出入谢公馆,又?是?在谢公馆,跟林兰馨看对眼儿的。
一个不?好,她这个无辜的女学生,也会平白惹上一身骚。
珍卿已经决定,不?管用一套什么说辞,这件事必须告诉陆三?哥,让他?处理一下下。
这一会儿,珍卿坐在洗尘楼的二楼阳台,一边脆嘎嘎地啃黄瓜,一边琢磨着这些事情。
就听见旁边那个阳台后?的屋子里,有一阵动?桌动?椅的声响,然后?听到好多人说话。
更糟糕的是?,有人在大喊:“竞存,太热了,你把阳台门打开,通通风。”
珍卿扯着一枝长树杈,正要从树上下去,立时间一个激灵,赶紧从阳台栏杆上,一下趴到阳台地面上,手里还紧紧拿着她的黄瓜。
就是?前后?脚的功夫,隔壁的阳台门被打开,她就听见,果真有不?止一人,走到了阳台外面。
他?们说话声还挺近的,珍卿趴在地面上,一动?也不?敢动?的。
就听见隔壁说起话来。
先是?一个老爷子,中气十?足地说:
“……今夏一场大运动?,学生罢课、工人罢工、商人罢市、抵制英货美货东洋货。旷日持久,代?价高昂,总算并非全无所获。
“国人现在,爱国之心越盛,仇洋之心就越烈,抵制洋货的决心,就越持久,这于?民族工商业,正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这些个洋鬼子,跟前清签了那么些不?平等条约,他?们在中国商埠设厂,有最惠国待遇,税交的少,东西也好,一个劲儿往中国倾销。
“咱们这些本土工商业家,内里受政府和流氓的盘剥,还要受洋人的挤压,被挤得无法喘息。
“我们商会必须组织起来,把这个抵制洋货、支持国货运动?,声势推得再大些。”
另一个人也大发议论说:
“鄙人听说,冀州的国货联合会,跟学生联合会达成同盟,一起查处洋货,处罚‘奸商’,把不?配合抵制洋货的大昌、永达贸易行?掌柜,拉到街上游街示众。此举,对冀州商家颇有威慑。洋货一时受挫不?小。
“如今青年学生一辈,在学校受爱国教育,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最能?坚持抵制洋货。
“诸位,以鄙人之见,海宁抵货大事,本地商会除联合商会、工会、妇女会外,应广泛地联合各学生会。”
前面一开始说话的老爷子问?:“竞存,你的想?法呢?”
珍卿就听见陆三?哥笑道:“各位前辈的发言,把我想?说的,都说出来了。我有个想?法,不?大成熟,说出来仅供参议。我以为,可以专办一个报刊——”
刚才说要联合学生会的人,赶紧截住话头儿说道:
“我们秦州路商会,亦可效仿其他?商会,专办宣传爱国主义的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