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他说清楚,”顾铎理所当然道,“在哪失踪的,还能找到么?”
当然是找不到了。
按照大齐律,失踪满三年,原本都可以登记为死亡了。尤其从军队战场上“失踪”的人,除非有奇迹,否则是绝对找不回来的。
但那规矩是早些年天下太平时定的。后来南疆征战,将士伤亡多,一旦有伤亡,朝廷就得给军士的家属发放抚恤。战时战后两头消耗,国库吃不消,改为了失踪满五年才行。
即便如此,还有部分军队周转不及,将不少确认战死的军士记为失踪,以拖延时间;也有军士在上战场前写下遗嘱,称“如若一去不回,可当我失踪,以此生,报家国”。
虞知鸿发现后,开自己的私库,变卖了不少名下私产,才将将解决了这笔钱,还查出其中掺着瑞王的手笔。
——瑞王殿下也不知道图点什么,先在户部卡住抚恤的银两,三不五时找茬削减,再走私账自掏腰包补上,还往御前参了一本“贤王好战,民不聊生”。结果赔了夫人又折兵,非但添了不少银子,皇帝也没听他的。
虞知鸿有时候觉得,他这大哥可能就是想找人不痛快罢了。
王誉把前因后果仔仔细细讲来,只省去了瑞王殿下大名,没说这缺德事是谁干的。虞知鸿似乎不准备插手,直接走了。
“钱多了闲的吧。”顾铎听完,对此深有感触,“我也觉得这个人怕是脑子不好,钱多了没处花,还不如找我。”
王誉:“……你可别做梦了,先想想怎么办。”
顾铎说:“你们以前怎么办?”
王誉想了想:“以前也没……等下,还真碰上过一次。有个人,家里俩孩子都从军,一块折在南疆。当时是军队的文书去开导了人家一天,又预支了银子。”
顾铎道:“那就这么办,没到朝廷给钱的时候,我先给她。要给多少,要是不够,你借我点,咱们两个凑凑?
顾铎在瑞王府早看惯生来死去,对他而言,在这个人间一睁眼,就知道人生来迟早会一睡不起。在水牢里死还是在战场上死,他暂时业没感觉出什么不同,加之这番不过是公事公说,更没什么触动,因此语气平平。
然而王誉听在耳朵里,却觉着他关心的点都在银子上,好像默认了人命和钱能等价似的,顿觉不适,语气冷了些:“文书换人了,您看咱们周文书,五大三粗的一个人,像会安慰人么。”
顾铎觉得自己长得挺好看,道:“那我去?”
王誉于是把军队的文书周至善喊来,边去找那来寻儿子的,两人边在路上教顾铎:一会和人家先问什么,再说点什么。
这位文书长得实在过于彪悍,远看上去,有种杀人放火的气质。但他说话有趣,甭管什么长篇大论,都能说得活灵活现。
顾铎都记在心里头,顺便暗自想道:“他比虞知鸿还像将军。虞知鸿到像文书,他以前真的很能打么?”
周至善教完,还笑眯眯问:“小将军,都记住了没?”
顾铎应了一声,钻进了厨间。
军营里没有客房,前来找人的老妇人被暂时带到这,局促地坐着,好像一只闯进龙潭虎穴的食草动物,又瘦又小,双眼满是惊恐。
无论是京城还是军营,顾铎都没见过这样的人,好像一阵风都能压倒似的。厨子来打招呼时,他愣了下,才叫大家先出去。
顾铎坐到老妇人对面,声音禁不住轻了几度,学生背课文一样地问:“你来找人……么?”
老妇人唯唯诺诺点头。
顾铎摸了摸鼻子,知道自己吓着人了,长得好看也没用。他只会杀人和吓唬猫,反过来却都不太行,只能继续硬着头皮说:“你和他是……”
“那是我家老幺,”老妇人不等他说完,就像有满肚子话要倒出来一样,说话极快,“他前些年出去做工,想赚些钱来,可……可这一去,他……”
老妇人说着,声音哽咽起来,连囫囵话都说不出。
小孩哭了要吃糖,猫叫了要人陪,顾铎四下看看,却实在找不出,拿什么给这位哭泣的老人才好。
他取出怀里的银子,一句“他回不来了”如何都说不出来,只说:“这是抚恤的银子,给——”
后头应该还有几句“不用太过伤怀”之类的,但他的话再次没能说完,那仿佛哭得不知今夕何夕的老人忽然薅过装银子的荷包,急急打开掂量。
顾铎:“呃……给失踪士兵的,一共六两。”
老妇人看钱袋的目光霎时又一变,倒有些“敬畏”起来,她在里边翻腾一通,抓起一把;而后犹豫一番,窸窸窣窣地从中扣出一块大的,又换作一块稍小的,颤巍巍地推给顾铎,说:“……太多了。”
顾铎心说这还能讨价还价?就算讲,也不是往外送钱啊。
他这一懵的时间,老妇人已然站起来,极小声音地说了声什么,然后竟撂身走了。
顾铎:“?”
这和之前周至善讲得大不相同,而且实在太转进如风,弄得他稀里糊涂。
顾铎出来时,周至善还是笑呵呵的,和王誉一块,站在门口等他:“都完事啦?”
顾铎说:“应该是。”
王誉道:“行吧,那跟我来,王爷找你。”
“等等。”周至善伸出一只手来,“我赢了,你不能耍赖啊,得给钱。”
王誉看了顾铎一眼,没好气地掏出个铜板,扔了过去。
周至善接过来,极为餍足地嗅了嗅,美滋滋地收进怀里头,说:“陆小将军,谢了!”
顾铎这下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不是,每个人的每句话他都能听懂,可连在一块是搞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