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薛玄微早早就抵达学堂。
他对于传业授课之事向来尊重,哪怕是梦中虚景,他也一本正经地端坐于一方窄案之后,翻阅着手里一本《章句集注》。
二来他也想看看那人究竟要搞出什么花样。
静心读过一章,院外才迟迟传来一片欢声笑语。
他下意识望去,只见一群人字苑生?徒簇拥着个神?采飞扬的年轻人,兴致勃勃地说着什么。
“宋兄所言,可是真的?美酒美食应有?尽有??”
“宋兄宋兄,那你?再?与我们讲讲,这牌九骰子又是怎么个玩法?”
“哎,哎,说什么牌九,先让宋兄与我们讲讲那个……莺歌苑!这天下竟真有?这种令人醉生?梦死的地方?”
众人哈哈大笑,突然有?人注意到?一直落于人后的沈大栓,忙问:“大栓,你?看什么呢?”
沈大栓猛地将手里薄册一阖,红着脸道:“没,没什么……”
那人自然不信,伸手过去争抢,沈大栓一路跑开,叫嚷着“没什么,真的没什么”,说着冲进了?学堂,与那人周旋躲避,手里高高举着册子。
“叫我看一眼!就一眼!”
“我还没有?看完呢……”
薛玄微被他们夹杂在中间,还未嫌聒噪,蓦地两人手臂相撞,沈大栓哎哟一声,那薄册子悠悠然地坠到?了?薛玄微的书?案上,哗啦掀开到?一页。
他视线一扫,入目竟是一双白-花-花的人影,腰间未画寸缕,反倒是不该画的地方,描绘得细致入微。墨迹未干透,页脚还沾了?洇开的墨点,显然是连夜亲笔赶制出来的。
不用想就知道这本新鲜“大作”是出自谁手,他登时耳根一红,霍然站起?,拂袖将这本污人耳目的本子给扫到?了?地上去。
沈大栓偷偷捡起?,又与人打打闹闹地跑开了?。
薛玄微面含微愠,回首,见某人哼着曲儿走来:“红绡一幅强,轻阑白玉光……”
萧倚鹤指头上勾着儒袍的衣带,似醒未醒地晃进来,显然是由于昨夜辛劳熬夜,现下还没太?睡够,进来第一眼,便?看见了?一脸气恼的薛宗主,笑着到?他身旁的桌坐了?。
也不看他脸色,伸个懒腰:“哎呀,早!”
那头沈大栓正与人挤在一处,观赏那本春宫,薛玄微道:“这就是你?的法子?”
萧倚鹤两肘搭在后面的案上,伸脚搭上前桌:“唔,他们年纪也不小了?,看这个……也不犯法罢?”
薛玄微:“你?……”
又见他从腰间窸窣地掏出一杆铜竹烟杆,叼在嘴里,顷刻就吐出一圈细烟,他掀起?眼皮,笑吟吟问:“薛宗主,别跟我说,你?从没看过?”
他的视线在薄烟之中愈显迷离,困意惺然。
薛玄微皱眉:“你?怎么又……抽这种东西?”
又……?
萧倚鹤疑惑了?一下,还没说话,一名瞧着三十?好?几的“生?徒”凑了?过来,好?奇地盯着萧倚鹤手里的烟杆:“宋兄,我能尝尝这个吗?”
被一个年纪比自己大的人叫“宋兄”,搁在旁人多少?都会有?点不自在,可萧倚鹤哪里是旁人,他自来就被人捧惯了?,便?是九天真仙朝他磕头,他头都不带低一下的。
闻言笑了?几声,又摸出早就备好?的另一杆烟枪:“哝,送你?们了?!”
众人见他又掏出了?好?玩意,一窝蜂地争来抢去,拿到?一旁去研究琢磨了?。
萧倚鹤又嘬了?一口烟气,才懒散地想起?:“啊,你?方才说什么?”
薛玄微看了?眼那群“生?徒”们已经开始学着他的模样吞云吐雾,便?要去将那毁人康健的烟枪没收,还未迈脚,萧倚鹤漫不经心道:“没事,给他们的里面就是一些碎薄荷叶和?龙脑香,提神?醒脑的。”
他说着吐出一口,青烟直扑向薛玄微的容面。
“不过我这杆里确实是烟叶,为了?编出这东西的用处,可费了?我好?大一番功夫……你?要尝尝么?”
薛玄微被呛了?一口,蓦地变色,见他又要将金制烟嘴往口中叼含,一把握住了?烟杆末端:“松手,不许……”
不许什么,还没说完,他就没了?声响。
直到?指腹都被烫红,烟星溅到?手背,他才猛地回魂,环顾四周,扫过闹成一片的学堂,又从一抹朦胧烟雾之后看了?萧倚鹤一眼,道:“你?怎么又抽这种东西?”
“……”萧倚鹤将烟枪从嘴里吐出,盯着他看了?一会,“薛宗主,方才,这句话你?已经说过一次了?。”
薛玄微静了?片刻,看着烟枪嘴儿上的湿痕,面露茫然,似是并?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萧倚鹤换了?个姿势,沉吟道:“……没事。”
看来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会突然失神?,而且这次失神?的时间,比昨日要长一些,恐怕下次失神?他忘记的事情会更多。
也许下次,也许明天,他就会同这学府中的其他人一样,成为一个彻底的“梦中人”。
他思索着,还要将那杆诱-人萎靡之物放进嘴里,动作之娴熟,仿佛曾经做过千百次。
一个轻微的走神?,就被薛玄微劈手夺走了?烟杆,两厢一折,生?生?给掰断作两截,扔出了?门外。
萧倚鹤默不作声地看着他,露出了?几分苦恼之色:“啊……薛宗主,你?这人真是枯燥无味,就连在梦里也不懂享乐,还不许旁人享乐。”
蓦地一只手捏住了?他的脸颊,将他用力掰了?过去,薛玄微沉着脸道:“再?碰这种东西,我就……”
就什么,萧倚鹤嘴角被他捏得嘟噘起?来,只能唔唔两声,眨着眼看他。
他也说不出什么一二三,最终将他狠狠一丢,用力地翻着书?页,结果刚一打开手边书?册,赫然又是两条赤条条人影,竟不知是何时放到?自己案上的春宫。
再?回头,萧倚鹤拿他的《章句集注》盖在脸上偷笑,堂堂薛宗主,好?险没被活活气死。
一日之计在于晨。
然而这大好?时光,今日全被一个萧倚鹤毁得七零八碎。
待授业的“书?先生?”夹着笔墨来到?学堂时,只见四下凌乱,打牌九的、摇骰子的,抽烟枪的,一屋子烟熏缭绕,聚众喧哗。
这位梦中先生?从未见过这等乱子,愣站了?很久才醒过来,气得脸上又青又赤,将笔墨往桌上重重一置,厉声问道:“谁干的?!”
众人这才发觉先生?来了?,登时满堂寂静,落针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