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吴月儿面前,她已出透了一身虚汗,吴月儿还没说话,她就扑通一声跪下了,一只手去拉扯她破洞的衣角,窘涩得嘴角都在发抖:“小善人,菩萨……你救救我吧,救救我的孩子……”
吴月儿吓了一跳,她长这么大从来都是给别人磕头,从来没有人家给她下跪的,她惶惶恐恐的,也从石块上跳下来,同样跪在了妇人面前,绞着袖子局促地道:“我,我不会救人……”
妇人咽了声口水,没敢看她,吞吞-吐吐地道:“小神仙,你、你能不能给我的孩子一口吃的……就,就一口,一口就行,孩子快饿死了……求求你,求求你!”
她扑在地上连连叩头,口中反复地哀求。
吴月儿涨红着脸,看着自己脚边一碗“骨头汤”,又摸了摸自己同样饥肠辘辘的肚皮,难为情道:“可是我也没有吃的呀?”
妇人看着比自己孩子大不了多少的吴月儿,在嘴边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可是不说,孩子就要死,她踌躇了一会,咬紧了牙根,语无伦次地开口:“你那天,街上……狗咬了你……后来……”
她抓着吴月儿的手臂:“你不会受伤的是吗……我看见了,求求你了,他们在街上吃人,他们看着我的孩子,就像看着下一块肉!……我不敢,我不敢和他们一样吃——”
那个词涌到舌尖,她眼中恐惧,不敢再说,又咽了回去,只苦苦地颠三倒四地哽咽啜泣:“所以你能不能……能不能……就一口。我不会告诉别人的,我会报答你,三娘我做牛做马……”
她将头磕破,流出一地鲜红而滚烫的热血。
过了很长一会,吴月儿才明白她到底想说什么。
吴月儿慢慢睁大了眼睛,随即又低下头,咬着嘴角,手指抠弄着她的布包。她或许想起了阿娘病重时的叮嘱:“月儿,阿娘不求你将来有什么出息,阿娘就希望你能好好活着,做个好人……”
什么样的叫好人呢?
阿娘走后,她也想去洗盘洗碗去做个好人家的粗使丫头,可黛川本就不富,没几个能使唤起丫头的,几个富商耆老家里嫌她手笨年纪小,不肯要,她只好在街上讨饭。
饿极了也扒过公子爷儿的钱袋,抢过员外家狗子的肉骨头,还偷过刚出屉的馒头。
她这样的,还能叫好人吗?她不太明白。
包里探出一只小木人的红豆眼睛,像是死去的阿娘对她的抚慰。
“我报答你,报答你……”
那妇人满面热泪,额头血肿,叩在地上长磕不起。
——画卷中的时间凝固于这张画面,片刻,砰得一声消散。
“……”
画卷外看戏的修士们互相搀扶着,一片沉静,他们都是人上人、龙中凤,都比吴月儿聪慧得多,那妇人未付之于口的意思,众人不无知晓。
半天,才有人回过神来:“这也太……”
太什么了,没人敢说。
再抬起头,下一张记忆画卷已经缓缓舒展开了。
·
不知是“吴月儿”的心境有了变化,还是因为那些流萤灵力有限,难以继续支撑这庞大而有声有色的记忆画卷。以至于新的记忆残骸中,颜色更加荒凉,连人的脸庞衣物都有些灰败,仿佛画面整个都褪了色一般。
——此时画卷中时光荏苒。
三娘与吴月儿混熟,又真如她所说一般,鞍前马后地关怀照料着这个小姑娘。
她身边的孩子许是得了“救命药”,现在已经能下地乱跑了,还会揪着她的裤脚喊“阿姐”。
三个人依旧宿在破庙,瓦砾角落之中的“窝”也从一个变成了三个,只是没了稻草,那窝是用死人身上扒下来的衣物堆成的,是有些晦气,但是吴月儿觉得很好。
有窝睡不至于冻死,找到东西吃不至于饿死,就是当下他们对生活的全部希冀。
吴月儿正坐在破庙的佛台上,迎着天光用碎布条编织打结,似乎是要做个什么东西。
比他小两岁的男孩趴在她身边,嘴上又啰嗦又甜蜜,眼睛里闪着纯粹的童光,不知愁地看着。
“阿姐阿姐,这是什么?”
“阿姐,等我长大了,给阿姐买一栋大宅子!像王员外家那么大——”他张开细瘦黢黑的两条手臂,囫囵比划了一个大大的形状,咧开嘴,笑出一排不甚整齐的小牙。
“阿姐真好,我要与阿姐一辈子在一起!”
一对萍水相逢的姐弟,好似也能这样快活地过下去,拼凑成一个家的形状。
吴月儿点点头,她用那残破的布条结成了两只灰扑扑的兔子,一只送给阿弟,一只送给……
“婶娘什么时候回来呢……”
三娘去找食物了,不知道今天能不能够找到?如今食物越来越难找了,他们三个常常两三天才能吃上一口东西……不过没找到也没关系,她可以不吃,让给阿弟长身体。
正喃喃地说着,破庙外嗒嗒地迈来一串碎步,吴月儿的眼睛亮了起来,她跳下佛台,向着外边迎了几步,手心里捧着那只灰扑扑但乖巧的布兔子。
“婶……娘……?”
她今天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背后还跟着七八个人,都是镇子上的望族。吴月儿怔住了,呆呆地望着她。
听见这熟悉的唤声,三娘脚步粘滞,懦懦地低下了头:“月儿,我……”
“……”
“我是为你好……”她脊背缩得更低,明明才三十出头,却已有了老迈的姿势,就像是一束被压塌了的稻草杆子,瑟瑟地摇晃,“也是为阳儿好。”
三娘与她隔着三五步的距离,满眼通红,两手绞在身前,微微哽咽:“他们……是他们发现了的,他们逼问我,我没办法,不得不——”
她似嗓子卡住了,吞咽一声,仍是说:“……我没办法。”
是啊,孤儿寡母,在天灾中却没有饿死,这不是很容易就会被人发现吗。
这是很容易就会被人发现的……
吴月儿呆愣愣的,没什么反应,唯有手里布兔儿的长耳朵软塌塌地垂在两边。
阿阳跑了出来,并不能看懂这个场面,只是觉得人多,意外地“哇”了一声。见母亲朝他招手,他没有多想,牵着吴月儿的袖子就要过去。
这在天灾中拼凑出来的“一家人”,就在阿阳的牵领下,一点点地靠近了。
三娘侧开身,露出身后的几位望族和耆老,满怀热切:“月儿,这几个是王员外,李老板,还有赵大人……”她一一介绍过去,“月儿,大人们说了,你帮大家渡过难关,以后他们给阳儿读书念字,还会侍奉你做大户人家的小姐……等天灾过去了,以后咱们一家人就吃穿不愁。”
“天灾……很快就过去了,咱们、咱们一家人啊……”她说不下去了,却也不敢抬头去看吴月儿,“月儿,你跟他们去罢,去罢!有好日子过!”
人群中走出一位面如树皮的老者,正是王员外。
“孩子啊,你的大恩大德,我们这辈子都不会忘……你救了我们,以后我们所有人把你当做亲闺女,活观音!”他用年迈的脊背向吴月儿磕了几个头,“以后,以后等天灾过去了,我们养着你,供奉你,再也不叫你吃一丁点的苦……”
吴月儿掌心握着那只丑陋的兔子,低低地唤:“……婶娘,兔子。”
阿阳没有见过这样的世面,有些害怕,拽着吴月儿的袖子,张嘴便要哭:“阿娘,你不要凶阿姐——哇!”
“哭什么哭!”儿子的嚎啕打碎了三娘的羞愧和理智,以及她深埋腹中的饥饿与困窘,她一巴掌打翻了儿子的脸,又双手攥住吴月儿,咬牙道,“月儿,三娘求求你,给阳儿一条活路吧!”
“阳儿对你这样好,这样爱护你,三娘我也待你不亏,日日照顾你。”她又跪下,仰起头的神色与当时初见时相似,又有些不同。
可惜以吴月儿的年纪并不能看透,那就是人欲里的贪婪。
“可是这日子撑不下去了啊,你跟他们走,我们一家人都能活!你也不用再睡那死人窝里扒出来的臭衣裳,不用再跟人家抢一只死老鼠——只要有你在,有你一份口粮,大家就都能活。你为阳儿想想,为自己想想!”
她根本没有注意到那只布兔子一眼,几根碎布条结成的裹团落进脚边的泥沙中,沾了土。
“你和人不一样,你是能救我们救大家的神啊——”
吴月儿眼睛瞪大了,耳边怔怔地回响着三娘的话。
你和人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