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6年夏
父亲的信一反常态地变得唠叨了。简直与他举人的文采不相符。白丽梅从头到尾地又看了一遍,剔除婆母去世的消息,她终于扑捉到这封信的奇怪之处,原来父亲这封信的未竟之意居然是想来西安躲避清算。
她的心立即揪起来。父亲的处境如此艰难了吗?那他赶紧来啊!在四平开战前就应该过来啊。躲到梨树县去干什么!那才多远一点儿,谁不知道梨树县的罗家和白家是亲家啊。
但她转念间又想到父亲的那一堆莺莺燕燕。她让奶娘立即去给父亲发电报,让父亲只带母亲,嗯,最多再各带一个可靠的下人来西安。
白丽梅叮嘱奶娘:“你再打个电话去梨树县政府那儿,你这么告诉我父亲,我这边没那么大的房子装他的姨太太们。还有你要跟他说带的人多招眼。你让他悄悄过来。赶紧过来。”
奶娘偷眼看了一下罗介亭,见姑爷在全神贯注地看罗家老爷子的来信,便小声地说:“我这就去发电报。”但她同时还提醒白丽梅:“也不知道电话能不能打通。”
白丽梅心急,立即就催促她说:“你先打电话,电话里好说明白事儿。电话不通再发电报。你别怕花钱,一定要把事情对我爹说明白了。”
奶娘见白丽梅着急,赶紧点头说:“好好,我按你说的做。”
*
罗介亭充耳不闻白丽梅处理娘家的事情,他沉浸在母亲离世的悲哀中不能自拔。11年前成亲就离开老家,今年满心欢喜地以为团聚在即,却不料母子竟然天人永隔。
白丽梅安排奶娘离开后,转头看见丈夫仿佛痴呆了一般,便轻拍丈夫的手臂说:“介亭,你别这样。介亭,你听到我说话没有?”
罗介亭被白丽梅唤回神志。他拿着父亲的信,对着东北的方向跪了下来。“娘,儿子不孝,儿子居然不能送你最后一程。娘,儿子去年该跟着工作队先回家看你的。”
罗介亭朝着东北方向磕头,泣不成声,语不成句。
白丽梅手按着丈夫的肩膀,慢慢在他身边跪下。肩上陡然增加的力量,将罗介亭从悲哀中拉回了理智。
“丽梅,你快起来。”罗介亭顾不上擦眼泪,双臂伸到妻子的腋下,弯腰将人抱起来。“你这么重的身子呢。”
白丽梅陪着罗介亭垂泪。
她想到婆婆那时定下对自己如同再生之恩的娃娃亲,眼泪一串串地滚落下来。
从二十多年前的第一面,婆婆就对她非常慈爱。她每次送丈夫来白家住,都少不了带一些新鲜玩意和漂亮衣裳。婆婆说话也总是很温和。嗯,多数的时候是说:“妞妞,你带峻哥儿去院子里玩一会儿,多走一会儿。”
罗介亭不忍妻子陪自己伤心,他拧了毛巾先给妻子擦眼泪,强忍悲伤哄劝妻子:“丽梅,你可不能哭。你这才好了没几天的。”
“嗯。我不哭。”白丽梅说着不哭,但眼泪还是流。“娘那么好的人,怎么就……”
悲恸再一次攫住罗介亭。
他用毛巾使劲地擦了一下脸,说:“遭遇这乱世,有什么办法呢。”他复又去洗毛巾,然后细致地给白丽梅擦干净眼泪,及见妻子双手抱住肚子,就慌了。
“丽梅,你别怕啊。我去给佛兰先生打电话,请他们医院的车来接你。”
白丽梅立即拽住丈夫的衣袖,制止他道:“不要。去一趟十几块大洋就不见了。”
“可你这样……”罗介亭怕妻子出事儿。
“我没事儿。我自己知道的,这是第二胎了。”白丽梅努力让丈夫相信自己所言。“我躺一会儿就好了。不行我会告诉你的。”
罗介亭看妻子坚决,扶妻子上炕躺好。夫妻俩四手紧握,眼里都是顽强的、一定要保住两个孩子的坚决。
*
奶娘去了小半天,怏怏不乐地回来了。排了挺长时间的队,到最后才知道往东北的电报和电话还没有复通。
真让人气不打一处来。
她连去了几天,最后终于打通了电话。
她满脸喜色地回来告诉白丽梅:“姑娘,老爷说他的姨太太都在战前送去了各自的女儿家。他只带了太太和两个下人去的罗家。他说知道罗家卖了老宅,不会带那么多人过去让亲家老爷为难。”
“嗯。那就好。”白丽梅放心了。“我爹说了他什么时候来吗?”
“他说等亲家老爷身体好一些的,能上路了就一起走。”
如此,罗介亭也放心了。岳父是一个靠得住的人。有他照顾自己的父亲,自然会比佣人陪着父亲长途跋涉要好。他压下丧母的悲恸,专心照料随着妊娠月份增加、身子越来越笨重的妻子。他最大的愿望就是盼着妻子能够孕足月,能够平安生产。
母子平安——成了他每天睁眼闭眼都要念叨无数次的功课。
他的想法很好。
但岁月并没有给他这段祥和静好的时光。
报纸和电台充斥可东北战局的最新消息,国军继续追击、围剿东北的“□□”,从四平追到长春,一直追到松花江边。这时候,因为马歇尔将军的调停,蒋公同意停战十天,双方坐回谈判桌重新商讨东北的归属问题。
可随着国民党军队开始全线进攻中原解放区——那些在日本鬼子投降后落到□□的八路军和游击队保有的根据地,内战全面开始了。
育才的教员们不仅投注了极大的热情关注东北战场,关注在他们阔别多年的家乡热土上演绎的残酷战事。他们也关注中原战局,关注那些在八年抗战后存活下来的将士们的叵测命运。
他们盼着赶紧成立民主政府,千万不能内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