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少卿似有所觉,转头去看,聂光裕冲上前用力一推。
计少卿向前一扑,摔在柜子上,聂光裕已跟了上来,趁他摔得七晕八素,反剪了他双手,手肘压在他背上。
计少卿胸口被柜子咯得生疼,嚷道:“聂南浦!你干什么!你发什么疯?”
聂光裕说:“卑职有几句话想问问计少卿,出此下策也是不得已。”
计少卿说:“既然如此,你先放开我,咱们好好说话!”
聂光裕笑道:“没办法啊,若是放开了计少卿,计少卿想必是不肯对我说真话的。”
他从袖袋中取出一卷册子,丢到计少卿眼前:“我们太仆寺管理马政多年,每年春天都要向漠南蒙古买一批马。今年买马,计少卿让我盖上了我的印章,可是计少卿请你告诉我,为什么买来的这一批马,都是些雄阉马?!”
计少卿听了,淡淡道:“原来你说的是这事,我当是什么大不了的。南浦,你先放我起来。”
“什么叫没什么大不了的?计少卿,你说得倒轻松,毕竟这事若闹将起来,倒霉的可是我啊!”聂光裕看着计少卿:“咱们太仆寺花了大笔的钱买良种马,买来的却是胆小温顺没甚用处的雄阉马,两者价格压根不一样,这中间的银子,被谁吞了?!”
计少卿安抚道:“南浦,你不用激动,这批马是送到大同去的,我早就跟大同守备商议过了,这事捂着就是,责任落不到你头上来!再说,穆华龄那老头已下去了,我看他是上不来了,左尚书乃是聪明人,他当了丞相,自然会帮咱们周旋一二。”
聂光裕忽然福至心灵,明白过来。从农人到监察部状告穆丞相,再到崔释被弹劾,都是这些人在暗中为左世爵上位铺路!
“可是,就算如此,这把刀悬在头顶,也让我不可能放心啊!”聂光裕又从袖袋里取出一卷宗,丢在计少卿眼前:“计少卿,你看看这是什么?”
计少卿翻看片刻,愕然失声。
聂光裕问道:“怎么,计少卿自己做的账目,自己看不懂了吗?”
计少卿怒道:“聂光裕,别忘了,你贿赂方仲卿的把柄可还在我们手里!”
“是啊,计少卿说的没错,正因为我的把柄在你们手里,这才叫我不放心。这不,我翻了往年的卷宗,总算是也揪住了计少卿的一点把柄。”聂光裕笑道:“这样才公平嘛!不是吗?”
“聂光裕,你要干什么?”
“我?我想知道你们的投名状!”聂光裕不甘心就此被这帮人控制。他身在这个利益团体的最底层,出了事,他将被毫不犹豫地抛出来做替罪羊,而他即没有这些人的把柄,家中妻儿更是他的软肋,他怎甘心这般受制于人?
“我不知道!”计少卿嚷道。
聂光裕手肘用力一压,把计少卿的叫嚷声压在胸腔内,挤成破碎的□□。
“计少卿,别把我当傻子!你的地位可比我高多了,方仲卿那家伙对你可是恭敬得很呢!你说你不知道他们的投名状?我会信吗?”
聂光裕抖了抖桌案上的卷宗:“别忘了,现在你的把柄就在我手里,你不肯说,我现在就带着这些卷宗去监察部,咱们拼个鱼死网破!”
计少卿求饶道:“好吧……行了!聂光裕,算我认栽!不过我只知道方仲卿、万同生和黄鸿羽的投名状,其他人我并不清楚。”
“户部左侍郎姜允、吏部文选司主事郑琦!这些人的投名状,我也要知道!”
“聂光裕,你都把我逼到这个份上了,我何必还要向你隐瞒。这些人我的确不知道。他们的投名状,在更高一级的人手里。”
“更高一级的人?”
“左世爵!他在吏部尚书这位置上坐得久了,许多我不知道的事,他都知道。”
聂光裕恍然大悟:“难怪你们要帮他。”
“我们帮他,不仅仅是因为这个,他是个聪明人,他当丞相,对我们所有人都有好处。”
“你们就不怕他把你们干过的丑事都抖落出来?”
“什么丑事……大家不都是这么干的……就凭朝廷发的那点俸禄,能做什么?你以为人人都像你,有个当户部尚书的姑父?”
聂光裕手上用力,计少卿忙道:“哎哟!你轻点轻点!左尚书把这事抖落出来有什么好处,捏着咱们的把柄,让咱们听他的话帮他办事,这才是聪明人做的事。”
“你们就这么心甘情愿帮他做事?”
“左尚书是聪明人,他吃肉,我们也能跟着喝口汤,帮他有什么不好?在朝为官就是站队,不站你就要站他,站一个聪明人,比站一个蠢蛋舒服多了!”
听他骂穆丞相是蠢蛋,聂光裕一时间失语。
这些人的投名状在左世爵手里,左世爵驱使他们做的事,比如弹劾崔释,拉穆丞相下马,也不是什么光明磊落的事。这帮人沆瀣一气,反倒形成了无比坚固的利益同盟。若遇着麻烦了,就把像自己一样的底层小卒子丢出去,弃车保帅。
这就是所谓的聪明人吗?
其他人的投名状,都在左世爵手里,他又该怎么去问呢?
他问了方仲卿和黄鸿羽的投名状,这两人一个舞弊一个贪污,果然是太阳底下没新鲜事啊,官场上还能出些什么猫腻,聂光裕已经有了一定的认识。
“傅少阁呢?他有没有投名状?”聂光裕忽然问。
“他和咱们不是一路人。左尚书拉拢他,乃是许诺了别的好处。”
聂光裕放开了计少卿。
计少卿揉了揉胸口,没好气地看着聂光裕。聂光裕不搭理他,计少卿这里已经问不出什么来了,他开了案卷室的门,扬长而去。
散了衙,聂光裕买了两斤肉,上了姑姑家。姑父已经被流放九边,赵家门庭冷落,仆人都没几个,聂光裕去时,姑姑正一个人清理门口的杂草。
看见聂光裕拎了肉来,姑姑就开始哭。聂光裕看她可怜,更说不出姑父乃是咎由自取的话来,毕竟他在京城为官,姑父没少帮他,赵家有钱时,姑姑更是时常贴补他。
“上次写了信回娘家,想让家里的叔伯们帮一把,哪知道个个都跟我哭穷,真是气煞人!赵昇在时,这些人可没少来找我帮衬哪!”
聂光裕淡淡道:“人都是这样。原先与我交好的同年同乡们,现在还不是一样见了我就绕道走。”
两人说了会话,聂光裕切入正题,问姑姑:“姑父走时,就没留什么话给我吗?”
“那时那般匆忙,就忙着着急,忙着托关系,忙着哭了,哪还能想得到别的。”
聂光裕想了想,问道:“姑父在家时,有没有跟姑姑提起投名状之类的东西?”
他想了很久,姑父和左世爵一样位列六部尚书,而且也一样不是什么好官,他或许会知道些什么。
“投名状?”姑姑不明所以:“有什么事,他从来不跟家里说的。”
姑姑站起来,带着聂光裕进了赵昇以前的书房:“他的东西都在这里了。他犯了罪,家里的田产财物都被籍没充公,只有这些不值钱的卷册留了下来。你看看有没有你要的?”
书房里堆满了书册案卷,以前姑父爱把玩的一把白玉镇纸书架上曾放置过的珍品古董,墙上挂的字画,都不见了。
姑姑替他点了灯,聂光裕便在书房里搜寻起来。翻了小半宿,他找到几封姑父与左世爵来往的书信,其中提到了一副字画。
“《大树悲号图》?”聂光裕想了想,也是他涉猎颇广,想了起来,这是松江华亭一不算出名的画家顾恺之的画。
字画?聂光裕想起了方仲卿让他去的那家桥头字画店。
他在姑父书房中翻找了一整夜,倒看到不少有趣的东西:门生吹捧姑父的诗文,姑父跟朝中大臣往来的书信,写给情人的短笺——姑姑可压根不知道姑父在外头还养了小的。
除此之外,便没有其他东西了。
聂光裕把那几封信又看了看。信中,姑父要求左世爵把被他借走的《大树悲号图》还回来,左世爵声称这幅字画弄丢了,愿意赔一副赵孟頫的字画给姑父。
姑父没有再回信,倒是在给情人的短笺里骂左世爵耍滑头,是个老狐狸,赵孟頫的字画怎比得上《大树悲号图》来的珍贵。不过左世爵这个老家伙一定猜不到这幅字画有什么妙用。
聂光裕心生疑窦。
他躺在地上,琢磨着《大树悲号图》究竟有什么秘密。
忽然之间,一道雷劈在了他的天灵盖上似的,聂光裕忽然想到,他向方仲卿行贿时,乃是买一副字画送去,方仲卿的家仆再到桥头字画店把字画退了,便可得到贿赂银子。那么如果把这幅《大树悲号图》拿去退了,可以得到什么呢?
现在的问题是,《大树悲号图》在哪里?
傅少阁回到家,想了想,还是让成宽往左世爵府上跑一趟,把《大树悲号图》被宫中侍卫夺走一事告知左世爵。
左世爵果然脸色大变,骂道:“怎么连这都能丢了!”
成宽冷冷道:“我家少爷说了,左尚书先别忙着发怒,想想该怎么办吧,毕竟那《大树悲号图》与我家少爷又没什么干系,落到陛下手里,他是无所谓的,就怕陛下参透其中奥秘,要责问左尚书啊。”
成宽施施然离去了,左世爵又急又气,拔下几根胡子,叫来家仆,令他去同知桥头字画店的掌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