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清了清嗓子,察觉到她的注视,努力挺直腰身:“因为要完成这二十条,我那段时间总是打扰楚师姐,师姐从没觉得不耐烦――或许觉得了,也没有表露出来。”
郑钧傲继续道:“我娘曾说,我的脾气很容易遭人烦,跟二大爷似的。要是有谁受得了这脾气,那肯定是个大好人。”
角落里的秦萝插嘴:“你怎么句句离不开你娘呀?”
郑钧傲耳朵更红:“要、要你管!”
他下意识说完,忽然想起楚明筝还在一旁看,赶忙正了正神色,表现出一本正经的模样:“能忍下我的叨扰,也可以对上第三条,很有耐心。”
男孩说到这里顿了顿,把两只手背到身后:“我……我有天刚巧路过,无意间看见楚师姐做笛子,整整雕了一个下午,一会儿没停。”
江星燃一下便发现了盲点:“所以你就站在那儿,看着她做了整整一下午的笛子?”
郑钧傲义正辞严:“我就是想看看人能有多无聊――呸,多耐心!”
江星燃不说话了。
虽然属于说漏嘴,但无聊的那个很显然是你才对吧。
一旁的秦萝继续吹彩虹屁,如果彩虹屁拥有实体,那随着她小嘴叭叭叭,肯定会飞出许多五颜六色的泡泡:
“对对对,小师姐超有耐心的!我有个心法怎么也学不会,练着练着老是出错误,小师姐教了我整整半天,一直都好温柔,没有生气过。”
几个孩子你一言我一语,楚明筝一言不发地听,俄顷,瞳孔中幽暗的黑色慢慢化开。
中毒一事改变了她的全部人生轨迹,即便从萝萝那里得到解药,比起过去无忧无虑的性子,如今的她终究还是大不相同。
今日清晨,握着笛子站在山头发呆的时候,楚明筝有过很消极的念头。
曾经的她自以为前途万丈,门路多、机缘多、未来无穷无尽的希望也多,直到听觉尽失,才真正看清许多东西。
向她示好的人们全都不见踪影,除了师父和萝萝,没有谁愿意同她靠近。苍梧之中流言四起,她虽听不见,却能认出其他人眼里的怪异。
他们所欣赏的,无非是她一张优越的皮囊、称得上不错的修为、以及生来便有的乐修天赋。除却这些,她还剩下什么?
一副孤僻的性子,因为日夜修炼,笨拙得不知应当如何与人亲近,不讨人喜欢,也交不到太多朋友。
没有光环以后,她只是个寡言少语、没有特点的小姑娘,人人笑她避她,她无法反驳,如同一摊沉默的泥。
自卑自厌的情绪日日加深,如同种子扎根于心底,逐渐生出密密匝匝的藤蔓,勒得她喘不过气。
即便得了解药,那份感觉仍如附骨之疽,时时刻刻提醒着她,自己究竟是多么不堪。
可是……
此刻房屋里充斥的,全是她曾经不敢去奢望的话语。稚嫩的童音此起彼伏,声声带着天真无邪的笑,却让楚明筝莫名觉得眼眶发涩。
这些孩子与她相识,皆是在焰狱之变以后。
……可她哪有他们说的那么好。
那边的郑钧傲还在说:“还有还有,第二十九条――”
“老天,不是二十条吗?”
江星燃睁大眼睛:“当初你可是嚷嚷着两条都想不出来,结果写了这么多?”
“你管我!我乐意!”
郑钧傲跺脚:“我、我前二十条是戒律堂规定,后面是我自己想送给楚师姐,不行吗!”
他说罢又吸吸呼呼一口气,努力让神色显得严肃认真:“第二十九条。当时我被邪龙拉下去,本以为自己准会丢掉性命,没想到楚师姐居然跳下来救了我――那时楚师姐还中着毒,对上那条金丹期的怪物必死无疑,但被心魔缠身的时候,却还是刺破自己皮肉,让我快逃。”
一瞬短暂的寂静。
郑钧傲咬了咬牙,嗓音忽然有些哑:“我……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形容这件事,但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楚明筝立在原地,看着他向自己一步步走近,手里捧着一个精致的小小木盒。
“以前什么也不知道的时候,我一直以为楚师姐阴沉又孤僻,跟所有人都合不来,是个自以为是的怪人――但其实根本不是这样的。”
他说:“那些传言都是假话,我――”
年纪尚小的孩子不懂得说话技巧,停顿一瞬后,只能用最为质朴的言语告诉她:“我才是自以为是的坏蛋,师姐比许多许多人更好,最最最好,真的。”
脑袋里嗡嗡作响,像在做梦。
楚明筝看见郑钧傲伸手,递过那个木盒:“我把一切全告诉朋友们了,他们也觉得自己不好,今天不好意思来见你,想过几天准备好道歉礼物再登门拜访。还有这个……是我们凑钱买的上品冰晶石,对你的笛子有用。”
冰晶石生于极北之地,十分罕见。他虽然不说,但凭借小朋友们为数不多的私房钱,定是让郑钧傲和每个朋友都倾家荡产。
那盒子不重,楚明筝小心翼翼将其接下,等懵懵懂懂的意识重新聚拢,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不对劲。
“可是,”少女一怔,“这不就是你们的道歉礼物吗?”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似乎想到了什么。
“对哦。这不是道歉礼物,那是什么呢?”
秦萝从后面探出脑袋,双眼弯弯地一笑:“小师姐,今天是一个很重要的日子,你不会忘了吧。”
心口仿佛被慢慢裹紧,重重跳起的时候,引来胸腔里的轰隆一颤。
楚明筝微微张了口,发不出声音。
今天是――
二月二十,她的生辰。
“小师姐!”
秦萝的嗓音轻快悠扬,弥散在春夜的晚风里:“快回头看!”
于是少女转身,被风扬起一缕散落的黑发。
入夜的小院寂寥无声,月光映衬着花草竹林的影子,如同一片漆黑的海,晕开点点滴滴柔软的光。
屋外的光芒本是单薄轻柔,如纱一般无声荡漾,忽有三道白光倏地涌上天边,拖着长长尾巴,于转瞬之间砰砰爆开。
一宵春色,万户烟光。
无边无际的夜幕被刺穿凌乱的裂口,绚丽烟火交织成一片璀璨星河,照亮一双漆黑眼瞳。光华落了又升,在耳边不间断的轰隆声响里,有人走到她身侧。
“外边放烟火的是云衡、陆望和寻非。大家都为你精心准备了礼物,明庭更是做了桌大餐,说是要庆贺寿星。”
江逢月褪去了平日里大大咧咧的笑,双目清明如镜,与她一同仰头望向天边,唇角扬起极轻的弧度:“明筝,生辰快乐。”
女修言罢顿了顿,忽然转头看向她的眼睛,声线轻缓如水:“这世上那么多意想不到的事儿,等过了今天,明日又是新的机缘,对吧?”
楚明筝喉间微涩,安静点头。
当初她身中焰狱之毒,没办法再听见声音,师父见她蜷缩在角落掉眼泪,上前将少女轻轻抱住时,便是说的这句话。
身后传来哒哒脚步声响,楚明筝尚未来得及回头,那团小小的影子已经来到她跟前。
今日的秦萝穿了条浅紫色襦裙,裙摆随着小跑的动作轻轻摇摆,薄纱融在夜色里,宛如一层又一层的水波。
当女孩抬头,双眼里落入烛火的光,一闪一闪亮晶晶。
几乎是下意识地,楚明筝顺势蹲下,摸了摸小朋友毛茸茸的脑袋,下一刻,便被一双纤细手臂环住脖颈。
“小师姐,生日快乐。”
秦萝抱着她,脑袋在少女耳边蹭了蹭,嗓音里噙着满满的笑,溢开清甜的香:“小师姐最好最好了,大家都很喜欢你的。”
她说着笑意加深,声线如蜜:“把之前不开心的记忆全忘掉吧,以后一定能越来越好――你会得到好多好多人的崇拜和喜欢,想做的任何事情都能成功,就算再有人欺负你,我也会把他赶走。”
秦萝说:“小师姐,我会一直陪着你喔。”
又是一簇烟火炸开,瑰丽的火星坠落少女眼底,将一片漆黑的深渊照出莹莹亮光。
在她身后是一段漫长且不堪的记忆,几年以来的每个日夜,无一不是折磨。
而当楚明筝抬眸,盛大的烟火绽开火树银花,映得天边恍如白昼,在最为深沉的夜色里,破开最恣意的光华。
她立于光与暗的交汇之处,只需上前一步。
对啊,等过了今天,明日又是新的机缘。
她何其有幸,能遇上怀里这份独一无二的造化。
将她紧紧抱住的女孩动了动,稍稍后退一步,扬起圆嘟嘟的脸颊。
楚明筝看见秦萝忽然凑得更近,扬起薄薄的、蔷薇色的唇。
天边火光绚烂,她心头亦是绽开一束烟花,发出席卷整个识海的轰鸣。
砰砰。
软绵绵的触感贴上脸颊,有温热的香气在她皮肤上缓缓散开,像水,也像云。
砰砰。
秦萝轻轻笑了笑,仍用手环着她后颈,声音很低,仿佛在说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悄悄话:“送给你,十七岁的第一个亲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