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正是在这种生不如死的折磨里,毫无征兆地,突然传来一道清冽微风。
那道风并不猛烈,细细柔柔、丝丝缕缕,虽然称不上磅礴浩『荡』,过之处却生出旖旎柔『色』,如同清光乍现,吞没团团簇簇的汹涌黑『潮』,将漫无边际的苦痛无声撕破。
这是它从未体会过的感受。
仿佛一瞬之间,冬去春来,万物复苏。
小小的狐狸猝然睁开双眼,下一刻,安静皱起眉头。
正以一种十分耻辱的姿势,躺在另一人怀中。
身体被整个翻过来,『露』出雪白柔软的肚皮,爪子软绵绵搭在两侧,浑身上下不剩一点力气,连躲开和逃离都做不到。
耳朵被轻轻『摸』了一下,又软又薄,只有绒『毛』覆盖着单单一层皮肉,与熊猫的触感截然不同。
志不清的小狐狸喉咙微动,发出一声低咽般的“呜呜”,很快察觉自己失了态,耳根轰然一热,用力咬紧牙关。
从未被人抱过。
尤其……将抱在怀里的,还是之前那个豆丁大小的女孩。
——其实伏魔录料不假,名唤“白也”,正是那名出现在院子里的少年。
今日所发生的种种,尽数超出了想象。
远在大陆另一边的幽州风云暗涌,设有闻名修真界的死士组织,孤阁。
孤阁中死士众多,无一例外是自小被驯养的人形兵器——白也便是其中之一。
此番前来宁州,本是为斩杀不周山中的恶龙赤练。
赤练心『性』狠辣,于死斗中不敌于他,只能腾于空中仓惶逃窜,眼看无路可退,便凌空引爆灵力,求一个两败俱伤。
当醒来,已是置身于苍梧仙宗。
为掩饰身份、隐瞒妖气,凡是孤阁中的妖与半妖,都会于年幼之际服用[化骨丹],忍受日复一日钻心刺骨的剧痛,令妖丹完完全全融入骨血之中。
有人说们是不人不妖的怪物,但无论如何,正因有了化骨丹,才能躲过苍梧仙宗里的重重阵法禁锢。只不过……
这些伤,未免太重了。
孤阁从不缺修为高强的死士,更何况他年纪轻轻,顶多算得上一株幼苗。没有谁是不可或缺的独一无二,幼苗枯萎了,总会有其它许许多多的种子取而代之。
重伤的、残疾的、叛逃的、软弱无能的兵器,会被毫不留情销毁掉。
面对这种濒死的躯体,治疗也不过是浪费时间。
以……
在朦胧不清的意识里,小狐狸垂下眼睛。
受伤的话,只要靠自己简单涂些伤『药』,过段时间愈合结疤就好;身负重伤的话,只要包扎好伤口,一天天咬牙挺下,竭力捱过生死关头便是。
几近废弃的东西,丢掉才是最好的办法。
但这个与毫无交集的陌生小孩……为何要费尽心思,把灵力注入他筋脉里呢。
秦萝的灵力澄澈纤细,与『药』膏融成清风般的一团又一团,凉爽却也温暖,悄无声息抚平伤口上难以忍受的剧痛。
好奇怪。
仿佛五脏六腑全被温暖逐一填满,每个角落,每处缝隙,都舒服得随时会软趴趴化开。
“你醒啦!”
秦萝灵力不够,只能大致为小狐狸止住血迹,使其不至于流血而亡。
小姑娘之前一直在专心致志疗伤,抬头便看见一双黑漆漆的眼睛,一瞬愣神后,毫无保留地咧嘴笑开:“你别怕,我很快带你去医堂。”
白也想不明白,她为何会救。
经历过暗无天日的厮杀,也在九死一生的逆境中杀出一条血路,那些事情于他而言,不过是家常便饭,手起刀落,『色』不会变化分毫。
在九州做过那么多常人难以想象的事,被小心翼翼抱在怀中,却是有生以来的头一遭。
……紧张茫然,甚至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动弹,亦是许久未曾体会过的感受。
定是被高烧蒙了心,才会生出如此陌生的情愫。
“好啦伏伏。”
伤口不往外溢出血迹,秦萝长出一口气:“我们走吧。”
*
白团子没查出妖丹,被心疼不已的医修姐姐带进了小房间。
这会儿天『色』已晚,稍稍有那么点碍眼的郑钧傲终于消失不见,留楚明筝一人躺在屋中。
外人擅闯门派乃是大事,小师姐为她治好脖子上小小的破口,又满面严肃长老们发去传讯符,一番折腾下来,整个医堂里的人已然睡去大半。
“今夜你便在医堂歇息吧。”
听闻她曾被小刀抵住脖子,楚明筝心有余悸:“明日我便能去院中陪你,门内也会大肆搜查那人踪迹,莫怕。”
秦萝点头:“小师姐,我真的没事,你不用担心。你看,我现在还能跑跑跳跳,脖子也一点都不疼——倒是你的伤,一定要认真养好。”
楚明筝垂眸笑,看她当真开始原地僵尸跳,心中觉得好笑,又无端生出暖意。
“对了。”
坐在床头的少女眸光微动,语气很轻:“不久前来了消息,待得明日,你爹娘或许能回来。”
秦萝的小身板瞬间挺得笔直。
“你近日懂事许多,们见了,一定会开心。”
楚明筝被她小鹌鹑似的模样逗乐,『摸』『摸』女孩的后脑勺:“们远在北方除魔,是为见你,才将返程的日子提前许多。”
秦萝点点头,有些紧张地碰了碰鼻尖。
“除开此事,我听说一个月以后,各大宗门会选取一些新入门的练气弟子,令其共同参加一场小型试炼,也算崭新一年的资质测试。”
小型试炼,那不就跟考试没什么两样吗。
秦萝想想自己的修为水平,十分诚实地皱了皱脸。
“你和星燃都在其中,别担心,应该不会太难。”
楚明筝:“秘境里处处都有留影石,到时候你爹你娘、我和各位师兄师姐、还有其它门派许许多多的长老弟子,都会在外观看你们的表现。”
在这世界上,居然还存在被爸爸妈妈哥哥姐姐联合盯着的考试。
秦萝绝望地张大嘴巴。
修真界怎能想出如此恶毒的规则,这样一来,在场围观的大家岂不都会知道,她是个不怎么聪明、修为也不高的快乐混混小咸鱼。
“萝萝当初在龙城的时候,就表现得特别勇敢啊。”
楚明筝意更浓:“放心做自己就好。没人规定你一定要成为比有人都优秀的第一名,到时候进入秘境,你只当旅行观光便是。那里有不少野花灵植,说不定运气好,还能碰上一些奇珍异宝。”
她说罢抬了眼,似是察觉到有人靠近,朝着门口扬起唇角:“结束了?”
“结束了。”
为小狐狸疗伤的医修姐姐伸了个懒腰,面上仍有愤然之『色』:“也不知道是谁将伤成那样,若是被老娘揪出来,非把那人丢进毒虫堆里,喂个百八十瓶毒『药』不可!”
伏魔录安静无言,看一眼她头顶牌匾上的[医者仁心]。
秦萝心里放心不下,同小师姐匆匆打完招呼,便直奔狐狸所在的小屋。
比起之前血肉模糊的模样,如今要显得干净许多。伤痕被绷带悉心裹住,『露』出莹白无暇的皮『毛』与软肉,细细一看,才瞧出这是只五官极为漂亮的小动物。
双眼漆黑,鼻子小小圆圆一个,脸颊两边的轮廓冷厉流畅,身为一只狐狸,居然显出几分寂然的冷硬。
还在发烧,两只眼睛懒洋洋半垂着,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身体似乎在微微发抖——然而秦萝凝看去,一切全都变得寂静如常。
房间里很静,没有点灯,恰巧月亮被乌云吞食殆尽,一来二去,整个空间只剩下从走廊渗进来的光。
白也止住浑身颤抖,不愿让她发觉猫腻。
那个女孩动作很轻,也许是害怕吵到它,站在门前看了好一会儿,便轻手轻脚把房门慢慢合上。
光线一点点暗下去,好不容易平复的身体度开始颤抖不停。
雪白的圆团暗暗凝,浑身皆是紧绷,狼狈吸了口冰冷的气。
怕黑是他很小时候的事情。
孤阁为培养死士,时常会将数个孩童锁入暗无天日的小屋,命令孩子们自相残杀,直至留下最后一人。那样的日子循环了一遍又一遍,黑暗,血气,不绝于耳的惨叫,如同无法逃离的梦魇,每每当置身于黑暗,都会在识海中引出无边剧痛。
好在他已经慢慢习惯。
……本应习惯的。
可今夜却成了例外,持续不断的高烧让记忆一片混沌,往日噩梦轰然浮现,裹挟在每一丝夜『色』里头。
白也头痛欲裂。
走廊里的灯火渐渐褪去,无边黑暗度君临。当识海里的剧痛抵达顶峰,毫无预兆地,听见一道吱呀声响。
那是房门被打开的声音。
本应离去的女孩将木门推开,流光倾泻而下,刺破旧日的重重幻影。当秦萝来到他跟前,脚下踩着黄澄澄的光晕,以及呼呼啦啦的冬日晚风。
识海中仍是死者们铺天盖地的惨叫,令她的嗓音格外模糊:“你觉得不舒服吗?还是怕黑?”
小狐狸只是浑身颤抖,没办法应答。
“开门以后,抖得没有之前那么凶。”
伏魔录沉声:“应该是怕黑……这里有没有蜡烛?”
秦萝当然不会知道蜡烛藏在哪个角落,一时停了动作。
其实比起房门紧闭时,的颤抖已经缓和许多。
走廊里的灯火昏黄微弱,但总归有别于漆黑夜『色』,小小的白团贪婪汲取,试图摒退一浪接着一浪的噩梦。
像这样一个人挺过去,早已习惯。
只不过是千千百百死士里的一个,不会有谁怜惜为了杀戮而生的兵器,更何况白也从不需要怜惜。
暗『潮』熙熙攘攘,杂音恍惚不清,隔着一瞬的间隙,有人轻轻拍了拍脸颊。
秦萝小小声:“小狐狸,你看。”
被她触碰的“小狐狸”恹恹睁开眼睛。
下一个瞬息,瞳仁骤然缩紧。
四下皆是苍黝夜『色』,却见到一束突然闯入眼底的光。
属于秦萝的灵力清浅如丝,从食指指尖慢慢升起。起先只有圆圆一个白『色』光点,好似墨汁那样浑然晕开,旋即光点越来越多,仿佛天边星『色』逐一坠落,勾连出连绵成片、团团簇簇的朦胧星河。
小朋友修为不高,很难凝出洁白莹亮的气息,仅仅是这些零零星星的光晕,就已经耗去她浑身上下的大部分力气。
灵力极易消散,四散的白光如雾如影。
秦萝笨拙伸出手去,掌心聚力,将们凝捧于双手之间。
因为即将超出身体负荷,她的手指在轻轻发抖。
一切都在眨眼之间。
天边星月俱寂,乌云翻涌如『潮』,见不到分毫亮『色』。整个世界都被黑暗吞没,此刻于眼前,却现出点点星光——
只为而生的星星,从女孩莹白的指尖升腾坠落。
在小小一片的昏暗空间里,仿佛世上有的亮光都被她捧在手心。
白也忽然『迷』『迷』糊糊地想,只不过是孤阁里毫不起眼的其中之一,然而在千千百百的死士里,或许只有一个,被赠予了这片独一无二的星光。
白光照亮秦萝晶亮温和的眼睛,被轻轻一送,往前裹住小狐狸圆圆的鼻尖。
四周安静极了,她又累又困,声音轻如羽『毛』:“别怕啦,慢慢睡吧,我会一直在这儿陪你哦。”
哼,又来了。
这丫头总会毫无保留地释放善意,明明自己用光灵力,已经困到不行。
伏魔录越想越酸,嘟嘟囔囔:“你讲这么多话,又听不懂。”
对哦。
秦萝认真思考。
秦萝打了个哈欠,戳一戳小狐狸薄薄的耳朵,学着之前低低的鸣叫:“嗷呜嗷,嗷呜嗷呜,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呜。”
伏魔录:……
把不久前还在的温馨还啊你这傻瓜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