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春三月的雨水淅淅沥沥,乌云低垂,青白色梨花铺满了宫道。
七日前?,明华公主?掉入冰湖,溺水而亡,当夜张太皇太后忧思郁结,悲痛心悸,撒手人寰,鹤驾西去。
太皇太后的头七之日,姜千澄随众人去蓬莱宫守灵。
蓬莱宫建于液池的浮岛之上,四面皆水,进出皆靠船舟。
几日之后,众人离开?蓬莱宫,姜千澄路上耽搁一段时?间,到达岸边已无小?舟。
天色已晚,宫人劝她不若留宿在?蓬莱宫,明早船只来了再走。
姜千澄沿旧道回蓬莱宫,一路上细雨斜倾,雨珠顺着油纸伞边沿如线般掉落,砸在?坑坑洼洼的道上。
她衣裙上沾了水,绸缎紧紧贴着小?腿,实在?不甚方?便,快步往回奔去,不料因?此与贴身伺候的侍女?和太监走散。
蓬莱宫地势弯弯曲曲,后院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姜千澄一身都是雨水,冷得肩膀瑟瑟颤抖,恍惚间又听做法事的和尚们轻声诵祷着,梵唱声与冷风纠缠钻进她耳朵里,姜千澄越走,心里越是没底。
远处有灯笼光亮。
姜千澄小?跑几步,撑着伞进入那处偏僻的院子,院内空无一人,空有一盏孤灯。
旋即她便发现,殿门?口黑乎乎的,阴影里好似坐了一个人。
短暂之后,姜千澄往阴影处走去。
那人容貌藏在?黑暗中,只一双眼睛闪着晦暗的光,疏落的星光与淅沥雨水中,他慢慢抬起眼来。
姜千澄拾起他脚边的灯笼,将他的面容一寸寸点亮。
年轻的男人乌发逶迤,鬓若刀裁,肌肤浮动玉色的光,像银月散出清辉,姿容秀仪明丽。
姜千澄手中竹竿握不住,灯笼跌落在?脚边。
她目有惊讶,问:“陛下,您怎么在?这里?”
去岁选秀时?与他初见,那时?他还是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人,身上有着帝王的气?势,不怒自威,如今他坐在?门?槛上,头靠在?殿门?边,反倒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寂寥感。
沈放抬起头,声音略有点沙哑,问:“你没和他们一起走吗?”
姜千澄没想到他认得自己,睫毛之上水珠颤抖,“没有,臣妾去岸边迟了,船舟已经开?走了。”
伶仃光辉里,薄薄的酒气?扑面而来。
姜千澄低头,这才注意到他喝了酒,他眼尾泛起薄红,透着清愁,冷风萧索,加重了他身上的疏离脆弱感。
白日里,大殿里做法事时?烟熏火燎,少年天子立在?堂下,背挺得笔直,在?所有人面前?都未流露出一丝脆弱。
唯独此刻在?姜千澄面前?,他身上孤寂感毫不遮掩地散发出来。
姜千澄替他把酒坛和酒盏立好,静静地立在?他身侧,柔声问:“陛下不回去吗,天寒露深的,小?心冻着身子,怎么不见伺候的小?太监呢?”
沈放咳了下,道:“她们都走了,只剩了我一人。”
他说的是“她们”,不是“他们”,姜千澄听得出来。
姜千澄温婉的眉目微敛,道:“太皇太后和小?公主?都是有福之人,这辈子福祉未尽,来生?转世,会转入天人道享福的。”
沈放轻轻地嗯了一声。
二人没再说话。
姜千澄望了一眼浓墨般的夜色,自觉口舌拙笨,实在?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他,便道:“那臣妾去找小?太监来送陛下回去,臣妾先告退。”
沈放皱了皱眉:“你别走。”
姜千澄脚下步子一顿,转过?身看他,轻轻地问:“怎么了?陛下有何事吩咐臣妾?”
沈放头靠在?门?柱上,仰望着她,喉结滚了滚:“别走,在?这里陪我一会,好不好?”
他向来杀伐果断,此刻却可怜又无助,嘴角笑容温柔又凄凉,话像是祈求地说出口。
姜千澄受不了他的眼神,低下了头。
他声音低柔:“你走了,就没人陪我了。”
姜千澄听不得这话,心一下子就软了,道:“臣妾不走。”
沈放冰凉的手拉住她的右手,十指轻轻相扣,将她搂入了怀中。
屋檐下雨水如线掉落,激起丝丝涟漪,天地昏暗,那一只灯笼在?风中划开?温暖的灯光,笼罩在?二人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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嘲哳雨声回荡在?殿中,姜千澄睁开?眼,抬头往外看了一眼,屋外天色暗淡。
她闭上双目,却是无法再次入睡,辗转地翻了一个身,面对着男人。
他面容俊秀,长睫在?下眼睑上投下一席浓厚的阴影。
姜千澄干净的指尖伸出,才触上他的睫毛,身侧人动了一下。
他问:“醒了?又梦魇睡不着?”
姜千澄立马收回手,点点头,随口道:“臣妾做了一个梦,梦里是蓬莱宫,那夜下了雨......”
男人睁开?眼,是一双漆黑深邃的眸子。
他静静地看着姜千澄半晌,问:“蓬莱宫?”
那梦境倒也无甚重要,让沈放听到也无妨。
姜千澄择了一部分梦境讲给他听,道:“臣妾梦里小?公主?掉入冰湖后没被救上来,陛下因?此黯然神伤了许久,那夜臣妾无意间撞见陛下在?蓬莱宫一处偏殿喝酒.......”
她每说一句,沈放脸色就沉一分。
渐渐的,姜千澄说不下去了,凝望着他,小?声问:“是臣妾说错话了?”
沈放沉默良久,问:“你除了这个,可还有做其他的梦?”
姜千澄摇摇头:“没有了。”
即便有,她看皇帝这个样?子,也不敢再说了,除了这个梦,她零零碎碎还梦到过?一些和他在?一起的片段。
周围旖旎的空气?冷了一半。
姜千澄嘴角含笑:“还好是场梦,梦外臣妾把小?公主?救上来了,但臣妾看陛下在?梦里如此难过?的样?子,不由想若是哪日臣妾遭遇不测,陛下会不会也为臣妾难过?呢?”
这话纯粹是为了转移话题。
沈放眉梢果然挑了下,问:“你没事想这个做甚?”
姜千澄见状,双手攀上他坚实的肩膀,柔顺的乌发滑进他颈间,道:“臣妾觉得陛下看似面冷,实则是重情重义之人,对小?公主?和太皇太后都是极好的,想来陛下也会好好待臣妾。”
男人没回这话。
姜千澄识相地也没再发问。
窗外晨钟敲响,沈放起身更衣,绯色衮服穿在?身上,让他看上去更加挺拔修长。
姜千澄服侍他穿戴整齐后,送皇帝出内殿。
卷帘掀开?,薄薄的春光照在?面上。
沈放走下台阶,脑中回想方?才种种,脑中一闪而过?姜千澄说的那句“陛下是重情重义之人”,不禁自嘲一笑。
他还真不是什么重情重义之人。
否则上辈子,他怎么会狠心对姜千澄做出那样?的事?
在?所有一切前?,他有优先考虑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