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霍萨兹尔半醒半昏的状态下,好像这具身体也被不理智的仇恨支配。
但霍萨兹尔紧绷的神经,正在提醒他:绝不能这么做。
他本该清楚的很。西域内战重新掀起,眼下局面危如累卵,杀了子孤熙就能终止这一切吗?
不能。
一国而灭,百城皆毁。抛开那些大义凛然的理由,月泉之战真正的原因,是为了那位皇子高贵的外衣上再多一枚明珠,为了他的金铠荣勋,扬名战功。
如果在星宫时就杀掉子孤熙,那就是扭转战局的唯一办法,能立马终止平朝虎狼之师的进攻——因为他们所有的铁骑,都会蒙上护主不力的罪名。
士气消散,军阵瓦解。无论月泉之战是输是赢,失去了储君,那些军人们只能戴罪归国。
一夜之间的战报由胜转败,铁骑必然溃不成军。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他没能在星宫杀了子孤熙,月泉之战结局已定,无法弥补,无可转圜。
就算现在子孤熙递刀给自己,他也没法下手。一旦霍萨兹尔将刀捅入子孤熙的心口,那么等待西域的——是大平被折断了金骨的怒火,是复仇铁骑的趁虚而入。
现在,所有人都以为霍萨兹尔死于月泉之战,他好歹还剩下个为国殉葬的名声。
可一旦他杀了子孤熙……月泉大祭司成了敌国储君禁脔的这个消息,会立马传遍西方——
他眼前一黑,浮现在梦中的是一片乌黑的铁骑防线,如过江之鲫般漫过西域的边境。铁骑杀红了眼,说要为他们的未来君主报仇。
不知道是自己的臆想,还是一个噩梦。霍萨兹尔吓得浑身剧烈颤抖,抱紧双臂。
——现在,除了迎合敌人之外,他什么价值都没有。
等霍萨兹尔第二天转醒后,已经日上三竿。
“醒了?”很意外,昨天他们二人大吵了一架后,子孤熙非但没有发脾气,反倒比平常温柔了不少。
霍萨兹尔警觉地拿被子盖起全身,满脸狐疑地看着子孤熙。
“你昨天跟我抱怨了很多。”子孤熙正在泡桃花绛,他把那枝破窗进门的桃花折了下来,花瓣碾出粉红色的汁液,滴在刚刚给霍萨兹尔泡好的热茶上,“但你烧糊涂了,有很多话我都没来得及跟你细说。”
“什么?”
“我没有失约。”子孤熙淡淡回答,“我决定把西庭三镇送还给西帝。”
霍萨兹尔难以置信道:“为什么?”
“因为你。”子孤熙面不改色地骗他,“你不信吗?”
霍萨兹尔用手指轻轻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总觉得好像还在做梦:“为了……我?”
“也是为了我……为了我们两个的国家。”子孤熙坐到床边,将那杯茶递过去,“先喝点茶,你嗓子都哑了。”
接过那杯温热的茶水,霍萨兹尔低头啜了一口,但仍抬眼看着子孤熙:“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以前接触过政学么?”子孤熙问他。
霍萨兹尔摇了摇头:“我没有学过正规的政论。”
子孤熙微笑:“那我尽量简单说,你知道西域现在的局面——苏贡正与墨涅沙争权夺利。”
“嗯。”霍萨兹尔回应。
“其实西帝究竟是墨涅沙还是苏贡,对你来讲都无所谓。”子孤熙轻声说:“你该对我放心些,我在为我们两国着想。苏贡与我同一个脾性,我们二人若是分别成了西方和东方两个鼎盛帝国的君主,就如一山二虎容不得对方。那时候战争的规模可比月泉之战大得多。”
霍萨兹尔想了想,点点头。
“当一个帝国强势到了顶点的时候,不允许另一个和自己同规格的国家日益壮大,这是博弈之道,我们都想要和平共处,前提是找出一个平衡的办法。”
子孤熙不冷不淡地叙述:“墨涅沙虽然窝囊,但是贪图安逸之人不会轻易招惹战争。你要是真的为你的百姓好,就该赞同我。”
霍萨兹尔皱眉,脱口而出:“可你想要扩张领土!你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子孤熙看着他的模样,忍不住笑出声。他抬起手摸着霍萨兹尔的头发,耐心地教授一些关于政治的道理。
实际上子孤熙口中说的每一个字,都不出自真心:“真为了领土,就不会让我的妹妹带着西庭三镇和十八城池一起嫁到西域。什么事物都不易过多,领土亦然。贪心不足蛇吞象,越是庞大的帝国,权力就越无法集中,行政就会分散,平朝现在的制度根本驾驭不住。”
“而且……”他把霍萨兹尔揽到怀里,用手摸着对方嘴角上淡淡的青,“我不喜欢你和我闹的样子。身体好点了就去把胡子刮一下,你这几天憔悴得不成样子,都让我没什么兴致了。”
霍萨兹尔拿起了子孤熙放在床边的洁面刀,但是对方却攥住了他的手,把小刀从他手里抽出来。
“我来吧。你还要下床去照镜子,忒麻烦了。”小刀沾了点水后,子孤熙耐心地替他把那些刚刚冒出头来的青茬刮掉,动作很轻柔,生怕伤到那张脸。
想到这里,子孤熙忍不住看了一眼霍萨兹尔的左脸颊。当初他挑破霍萨兹尔面纱时留下的一公分的剑痕已经痊愈了,只剩下一点淡淡的印。
在这个过程中,霍萨兹尔什么都没有说。他只是睁着眼睛,看着子孤熙的脸。
霍萨兹尔的眼睛很漂亮,水盈盈的浅琥珀色,睫毛也浓密纤翘。毕竟他只靠着一双眼睛就让子舍脂神魂颠倒。
子孤熙吃过一会子醋,问他:“你这张脸可曾给舍脂看过?”
霍萨兹尔回答:“她没有见过,就连我的姐妹们都很少见我没戴面纱的样子。”
这让子孤熙感到一阵满足感,也不再为难他。
西域的女孩们在闺房有句俗语:“能让霍萨兹尔多看一眼,也是神明对自己的眷顾。”
那子孤熙得到的眷顾可太多了。
“知道吗?”子孤熙说了一句,“后天初七是我二十三的生辰。”
“真巧,明天初六也是我的生辰。”
子孤熙来了兴趣:“就差一天?”
“对,二十岁生辰。”霍萨兹尔伸出手指,做了个二十岁的手势,“想不到我的成年礼是在平朝度过的。”
子孤熙微微一笑:“我也想不到自己今年的诞辰是和你一起,往常我只和父母弟妹们聚个家宴。但是……今年我的母后在披浪园研学,同母弟弟信王也跟着一起去了,得四月份才回来。”
“这样……”
“你先把病养好,明日我陪你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