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侧妃入府在中秋这?日。
时隔半年?,东宫终是再次挂起了红绸,瞧着?竟是比太子妃入府那日还?要更热闹几分。
许纾华特意到了新侧妃的凝云殿里?查看?一番。
“之前吩咐你们准备的东西可都备好了?要记得将被褥底下要垫的东西再检查一遍,都仔细着?些。除了沈侧妃的发饰,不得有任何利器留在殿中。”
“是。”
从进了凝云殿开始,她便有条不紊地吩咐着?,丝毫没有一个初次接手东宫事务的年?轻女子会?有的慌乱,有的只?是沉稳与老成。
浣心在一旁陪着?都忍不住暗自惊讶,“侧妃如今当真是有主母的风范了,像极了当初的侯夫人!”
许纾华扭过头朝她皱了皱眉头,“浣心,太子妃尚在,‘主母’这?等话你莫要再提。”
小丫头后知后觉自己说错了话,慌忙捂住嘴连连摇头,示意主子这?话她再不会?说了。
好在人声嘈杂,方才浣心的话也不见得被人听了去。
更何况,如今殷秀沅在宫中也并不得势,人人都恨不得去巴结她这?个许侧妃,自然也不会?有人这?样?没眼力见地将话给捅出去。
许纾华瞧着?屋里?布置得差不多了,便想着?再去前厅看?一看?。
可谁知她才刚出了凝云殿的门?,便与一人撞了个满怀——
一双大手托住她的肩膀,掌心是熟悉的温热。许纾华怔怔地抬起眼来,冷不丁望进了那人漆黑的眸中。
“怎地这?样?不小心?”那人的语气满是无奈,扶着?她跨过了门?槛。
眼前的傅冉着?一袭大红色的喜袍,上面绣着?的金银双龙凤在晚霞的映照下流光溢彩,格外刺目。
许纾华这?两世那人与她成婚时的模样?,不着?痕迹地从他怀里?挣出来,“是妾身莽撞了,太子殿下莫要怪罪。”
她一改往日的娇怯,面上是淡淡的疏离。
这?样?大的态度转变自是让太子愣了一瞬,而后试探地唤了她一声:“纾儿?”
仿佛是在确认着?面前的人是不是她。
“妾身在呢。”许纾华应着?撩起眼皮来,抬手为他整了整领口的褶皱,面上的表情仍旧淡淡的,“吉时快到了,殿下也该启程去将军府迎新侧妃了。”
傅冉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见面前的人儿盈盈地行了一礼,“妾身还?要去前厅准备喜宴,先行告退。”
他话都尚未说出口,眼中便已只?剩了那人的背影。
不知为何,他竟觉得那背影中带了冷漠与疏离,是这?半年?来许纾华身上所?没有的。
傅冉怔怔地站在原地,直到那人的身影消失在宫道的拐角,才沉声开口问了一句:“李卯,你说她这?是累着?了,还?是吃醋?”
“这?……奴才也不知。”李卯有些为难。
“她从前可从没与孤闹过脾气,孤还?想着?她那些到底是真情还?是假意。”他微眯了眯眸子,回过头来看?了一眼凝云殿的牌匾,唇角不自觉地扬起一抹弧度,“如今看?来,是当真了。”
虽说许纾华以?前不止一次同?他说不介意他再纳侧妃良娣,可如今到底也还?是因了这?事同?他摆脸子,便证明着?还?是在意的。
既是在意,便是对他情根深种。从前那些娇柔做作便也都说得通了。
李卯在一旁听着?也只?能?皱眉,他将这?后宫的女人看?得都十分真切,唯独这?位许侧妃,他无法确定。
她仿佛有着?与年?龄不相符的沉稳,又手段高明。时而意有所?图,时而无心权利,令人捉摸不透……
可这?些也并非他一个奴才需要考虑的。
这?会?儿李卯只?躬身提醒道:“殿下,吉时快到了,确实该启程去接新侧妃了。”
“恩,走吧。”
*
东宫的喜乐奏着?,乾晖宫内都听得真切。
寝宫里?只?有三人。
许纾华垂下眉眼替皇后将手巾拧了半干,递到跟前。
陈湘语接过手巾,俯身轻柔地给床上那人擦着?脸颊。
她眉眼温和,带着?从前那人总是夸赞好看?的笑容,“陛下,可听到东宫那边传来的喜乐了?是沈将军的女儿嫁给了冉儿。您与沈将军这?么多年?的情谊也总算是有了个牢固的延续。”
她说着?又捧起皇帝的手,轻轻擦拭着?那泛起异样?皱纹的每一寸皮肤。
许纾华候在一旁,眼看?着?床上躺着?的那人面色苍白消瘦得不行,忍不住拧了拧眉头。
她从前一直没得空来乾晖宫看?望,还?以?为皇帝尚且能?够说话,不过是身子骨大不如前,可如今看?来已是气若游丝。
上一世的先帝虽然也病倒在榻,却尚能?撑上两年?。可以?眼前的情况看?来,怕是连一年?都难。
若是这?般,那傅冉岂不是要提前一年?登基?
她的计划也要提前准备了……
“纾儿。”她正想着?,思绪便被皇后的声音打断。
许纾华忙应了一声,“妾身在,母后有何吩咐?”
陈湘语连眼都不曾抬,仍旧望着?那人日渐消瘦的脸庞,“过来看?看?你父皇。”
“……是。”许纾华跪在床边,这?次将皇帝的脸色看?得更清晰了些。
薄且泛着?病态白的皮肤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游走,细如丝,动得缓慢——
她身子一僵,脊背忍不住阵阵发凉。
“母后,这?是……”
“是蛊毒所?致。”陈湘语的语气没有半分波澜,仿佛对此事早已司空见惯。
她的指尖轻轻抚过那人的皮肤,便见那一处的细丝疯了一般地聚集到一起,皇帝的脸色开始泛起青紫。
许纾华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怔怔地望着?皇后松了手,皇帝的脸色又恢复了起初的苍白。
她本来还?不能?确定姨母为何在今日将自己叫来陪着?看?望皇帝,眼下总算是明白了几分。
“纾儿,此事只?有你我知晓。”陈湘语淡淡开口,眸中的情绪带了些许悲伤,望向?跪坐在脚边的许纾华,“姨母知道你是个孝顺孩子,定然不会?将今日所?见说出去的,对么?”
许纾华隐在袖内的手紧紧攥成了拳,压下胃里?的恶心感。
她脊背僵硬着?点了点头,“妾身什么都不曾看?见,亦不曾知晓。”
“好。”皇后正了正脸色,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她。
“你母亲是本宫的妹妹,你骨子里?自然流着?陈家的血,便该与本宫站在一处。如今你我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本宫的一切都会?牵扯到宣敬侯府,牵扯上你的父亲与母亲。”
“……”许纾华紧抿着?嘴唇不说话。
她自然知晓这?些。
上辈子就是因为傅冉恨毒了皇后,这?才急着?将与皇后有关的势力连根拔除。侯府不过是受到了陈湘语的牵连而已,她又如何不知!
这?对母子皆是她的仇人,她一个也不会?忘却。
皇后接着?道:“本宫做这?些也是为了冉儿。况且也只?有冉儿顺利登基,你才能?够得到你想要的。”
她说着?捏起许纾华的下巴,眸中带着?盈盈的笑意,“你这?孩子虽是素语所?生,却与她大不相同?,她那副清高的模样?本宫也实在瞧不上。如今还?能?稳坐在宣敬侯夫人的位子也不过是因着?遇上的妾室是方情那个蠢货。”
“可你不一样?,你很聪明。”陈湘语说着?冷冷挑眉,“你的一举一动本宫都有留意,你想得到的是什么本宫也都知晓。只?要你乖乖听话,日后这?皇后的位子,自然是非你莫属。”
寝宫里?的气氛微冷,不知是不是因了外面已然黑下来的天色。
许纾华微垂着?头,脸色隐在一片阴影之中,无人看?到她唇角不经意间勾起一抹清浅的笑。
“是,纾儿定当不负姨母厚望。”
*
浣心在殿外候了好一会?儿才见主子出来,忙快步过去将人扶着?往外走。
“侧妃,皇后娘娘同?您说了什么竟用?了这?样?长?的时间?”她不过是问了这?么一句,倒也并不是真的想要窥探主子们之间的事。
许纾华自是知晓这?一点,便也没理她这?句话,兀自出了乾晖宫。
“浣心,那边的纳妃礼如何了?”她站定脚步。
“听闻沈侧妃已然送入凝云殿了,想来太子殿下还?在鼎纷殿敬酒吧?”浣心说着?忽的想起一事来,不由皱起眉头,“侧妃,方才我见到有皇后娘娘宫里?的人匆匆赶过来给芸梅姑姑禀报,奴婢不小心听到了些……”
许纾华换了条人少的宫道往前走,“但说无妨。”
“听说德妃娘娘被禁足了,连六皇子都不被允许探望,说是此事涉及到太子殿下遇刺之事。”
——“你的一举一动本宫都有留意,你想得到的是什么本宫也都知晓。”
皇后的话冷不丁回响在耳边,许纾华的心一沉。
看?来皇后确实知道不少事情,但到底都包括哪些,还?得日后慢慢试探出来。
这?般想着?,主仆二人已是走到了御花园。
夜幕早已降下,繁星点缀在空中,隐约透着?亮色。
圆月高悬,映得御花园中的花草都冷冷清清。
许纾华忽然有了赏月的兴致,便让浣心随她往里?走一走。
自从接手东宫事务以?来,她许久都没有这?样?清闲过了。日日听着?那些琐碎之事,还?要时刻警惕着?皇后跟殷秀沅,就连自己的枕边人也让她抗拒。
细细想来,这?一世她过得与上一世相比,却也没好到哪儿去。
许纾华自嘲般地扯了下嘴角,抬眼望向?空中的月。
“若非这?月儿这?样?圆,我都忘了今日是中秋。团圆的日子。”
浣心忍不住也跟着?难过,“侧妃……”
“月圆是团圆之意,可世上有几个是团圆的。”冷不丁有人在身后说了这?么一句,主仆二人皆是一个激灵——
回过头来,便见一着?牙白色长?衫的男子手执酒壶站在那儿,俨然一副醉醺醺的模样?。
许纾华不由拧眉,“沈大……少将军。”
她扯着?浣心后退半步,与那人刻意保持着?距离,“今日是令妹大婚,少将军应当在前殿喝喜酒才是。御花园可不允外男擅闯。”
“纾儿,”那人早已有醉意,这?会?儿含糊不清地唤着?她的名字,一双眸子像是溺入了星空一般,“你一定要这?样?与我划清界限么?”
借着?酒劲儿,沈以?昭的心事全都摆在了脸上。
见他这?是铁定要顶着?醉来与她胡闹,许纾华忙将给浣心使了个眼色,让她去看?着?园外的情况。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少将军请自重。”许纾华将距离与那人又拉开了些,她自知沈以?昭不是会?趁人之危的小人,可她亦知若是有个万一,她断然也是挣不开那人的。
后宫之中处处险恶,稍有不慎便会?跌入万丈深渊。她大仇未报如何能?这?般便毁于?一旦?
定是不能?的。
眼下沈以?昭往前走一步,她便退一步,直到退进了身后的凉亭内。
许纾华终是忍无可忍,厉声唤了他的名字,“沈以?昭,你清醒一点!”
话音一落,虫鸣鸟叫声都被无限放大,就连瑟瑟拂过的秋风也仿佛正刮得起劲。
“我爱的女人嫁给了我最好的朋友做妾,连我的妹妹也争抢着?要去给人做妾,你让我如何清醒,如何冷静!”沈以?昭一掌拍在了凉亭的石柱上,极闷的一声响。
许纾华印象中从未见过这?般歇斯底里?的沈以?昭,这?会?儿不由起了恻隐之心,“沈大哥……”
御花园内又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不知过了有多久,许纾华听得那人低低地说道:“纾儿……抱歉。”
她没急着?说话,知道他还?有下文。
“纭儿之事我都知晓了。是我这?个做哥哥的没能?教好她,没能?将她引上正途。”沈以?昭说。
许纾华却轻笑了一声,“女子想要嫁给心爱之人并没有错。太子殿下身为储君有三妻四妾亦是正常不过。更何况,沈以?纭是沈以?纭,而沈以?昭是沈以?昭。你不必将所?有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揽。”
她最厌恶的便是“连坐”二字,为何一个人的错误要让另一个人,甚至是一群人来承担?
这?本身便是不公的。
那人抬起眼来看?她。
凉亭中的光线不佳,他们并不能?看?清对方的表情,许纾华却唯独能?看?清那人如星夜般的眸子。
恍然有那么一瞬,她觉着?自己若是沈以?昭的妻子,应当也是幸福的。
只?可惜天意弄人,又或许是她从来都不配拥有这?等幸福。
“你当真这?样?想?”那人问她。
许纾华这?会?儿只?想着?如何将沈以?昭给哄着?劝离御花园,便也不假思索,“自然。”
沈以?昭动了动嘴唇,“可你过得并不快乐。”
这?话让她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应对,只?拧着?眉头站在原处,紧绷着?脸色不说话。
“纾儿,如若你愿意,我——”
“太子殿下!”浣心惊慌的声音冷不丁将凉亭内的气氛打碎。
“你不好好伺候着?侧妃,在这?儿做什么?”傅冉冷冽的声音紧跟着?传来,许纾华心头一紧,心思急转。
沈以?昭却比她想象中的要冷静得多。他脸上的醉意掩去,眸中划过一道寒光。
“一会?儿我去拖住太子,你从那边的小路离开。”
他虽是并未做什么过分之事,身正不怕影子斜,可傅冉多疑他再清楚不过,即便是细枝末节被他抓住也是要惨痛的代价。
而眼前的慌乱,便是他方才借酒任性的结果。
他不怕自己遭受什么,只?怕耽误了她。
眼下许纾华虽惊讶于?他清醒得如此之快,却也来不及多问,匆匆准备从那条小路逃离,却听得嘈杂的声音从四面八方而来,似乎已将他们困在了中心。
坏了,傅冉莫不是早有准备?
她心下微沉,干脆先沈以?昭一步朝着?凉亭外走去。
手臂猛地被人扯住,沈以?昭难以?置信地朝她摇了摇头。
许纾华却推开他的手,面色冷清,“少将军怕是喝醉迷了路,这?里?是御花园,不是鼎纷殿。”
她说着?转回身,便见傅冉高大的身影站在跟前,他手中提着?一盏灯,身后并没有旁人。
他自己来的,为他们三人都留足了颜面。
“太子殿下。”许纾华盈盈行了一礼,却被那人死死地扼住了手腕。
“方才你们一直在这?里??”傅冉声音低沉,一字一顿,目光朝着?许纾华身后的沈以?昭看?去。
“不——”沈以?昭话还?不曾说出口,便听得她淡淡道,“是,也不是。”
傅冉没心思听她在这?儿绕弯,嗓音不由又冷了几分,“到底是不是。”
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他手上的力道不由加大。
许纾华忍着?疼撩起眼皮看?他,迎着?他愤怒的目光却冷静得出乎意料,“是妾身一直在这?里?,少将军不过喝醉误闯了御花园。”
“你在袒护他。”
“我有没有袒护他太子殿下心中清楚。”她说着?忽然冷笑了一声,“今日是殿下大喜的日子,可莫要因为这?点小事动了气。”
傅冉只?觉一股子怒火直冲头顶,“许纾华!”
“晟洹?”冷不丁有醉醺醺的这?么一声打断了两人之间僵持着?的气氛,持着?酒壶的沈以?昭两步跨到傅冉面前,抬手搂住那人的肩膀,“你这?喝着?酒怎么还?将灯给熄了?”
晟洹是傅冉的表字,沈以?昭少时常私下这?般称呼他,后来却极少这?样?唤他了,每每皆是一句疏远的“太子殿下”,听得人心都跟着?犯凉。
眼下扑鼻而来的酒气让傅冉的眉头紧皱,他下意识地想要推开沈以?昭,却被那人搂得更紧。
“晟洹,我就这?么一个妹妹,交给你了!你可不能?亏待我们纭儿,他可是我父亲最宝贝的女儿,比我还?……唔!”
太子终是受不了他的唠叨,抬手捂住他的嘴,反手将人给扣在了身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