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女士的丧事并不是齐府二管家郑海平操办的,当然也不是雷境办的。
准确地?说她没办丧事,只是走了医院程序,拿了死亡证明?第二天清晨送去火化。
所以没有治丧委员会,没有发讣告,没有设灵堂,没有亲朋好友向?遗体告别以及大?操大?办流水席,她就像一片秋风落叶那样安静至极。
至于程几?,他在?殡仪馆就失踪了。
他甩开雷境靠的是耐心,毕竟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甩开王北风靠的是欺骗,因为老王单纯,不知人间险恶。
雷境明?白齐北崧的担忧,从夜间到早上多陪着程几?寸步未离,直到走完整个火化流程,将程女士的骨灰盒用红布包好捧给他,才算松了一口气。
程几?说:“雷哥,谢谢。”
“不用。”雷境问?,“下面打算去哪儿??”
程几?望着窗外轻声道:“我听?他们说有个公墓就在?附近,车程不过十分?钟。”
“去买墓地??”雷境问?。
程几?摇头:“我没钱,去看一看。”
雷境说:“好,我陪你?去,但是你?得?等我几?分?钟。”
他需要出去抽根烟。
此人帅哥型男,稳重可靠,唯一的缺点是烟瘾大?,而且可能因为在?家不让抽,到了外面就像鱼虾入海,鸟雀出笼,赶紧一根接一根过瘾。
殡仪馆内由于纸扎蜡烛花圈等可燃物堆积,严禁烟火,即使室外也未划定吸烟区,必须出了大?门方可。雷境已经忍了好几?个小时?,加上昨晚熬夜,再不抽根烟解解乏,怕是开着车就能睡着。
他特种兵出身,极限状态下可以连续几?十个小时?不睡,但那时?候年轻,现在?当爹了,为了老婆孩子也不能硬撑,万一没撑住牺牲了,谁来照顾他们?
“北风,你?和小程在?这里等我回来,然后我们三个一起上车。”他走之前?嘱咐。
王北风说:“有数。”
程几?也答应得?挺快:“等你?。”
雷境着重瞪了王北风一眼,后者有些懵懂,隔了几?秒才反应过来。
雷境离开,程几?立即望向?王北风,这哥们倒是在?排队等火化时?连连打盹,睡眠不错。
王北风问?:“咋啦?”
程几?说:“突然想起一件事,要不让雷哥顺便带三杯咖啡回来吧?”
王北风说:“这鬼地?方哪有咖啡,回了市区再喝。齐家大?小姐——就是老齐的姐姐——在?金融区还是哪儿?有一间卖猫屎还是猫尿咖啡的店,据说是整个宏城同类别中最好的,一会儿?我们带你?去。”
“不用。”程几?听?到齐北崧的名字后断然拒绝,褪下背包特自然地?说,“我去洗手间,帮我看包。”
王北风没多想,打着呵欠接过了,都不考虑一下为什么程几?把?包给了他,却依然捧着程女士的骨灰盒。
程几?一转过拐角就从走道尽头的窗户翻出去跑了。
从程女士尘埃落定起,他脑袋里盘算的就是这一刻!
雷境盯他实在?盯得?太紧,连上厕所都堵在?隔间门口,毫无可乘之机。据说雷老大?结婚了,孩子也快两岁,真?不知道他老婆是怎么忍受他的。
他无论如何也得?离开这拨人,离开齐北崧,因为他累,想独自呆一会儿?。
而且他又揍了齐北崧,这次关系可难修复了。
程几?从侧面小门出殡仪馆,火速穿越绿化带。
刚才过来时?他观察过环境,这片林子后面有一个自然村,村里估计是专门经营丧葬用品和帮人办白事,因此车来货往,人流不息,从大?路上看得?很清楚。
越是人多越是有利于隐蔽,何况他很擅长隐蔽。
程几?看表,心想此时?雷境应该抽完烟返回,并且意识到他逃跑了吧?
那位前?特种兵极难对付,他必须在?十五分?钟内搭乘上交通工具,才有逃脱的希望!
他心无旁骛地?跑着,花了五六分?钟跑到村口,运气很好地?碰到一辆区间班车正在?上客。他脱下羽绒服将骨灰盒包好,也跟着跳了上去。
售票员问?他去哪儿?,他暂时?不知道。
后座有一对老太太聊天,说谁的儿?子今天在?某某小区办事,谁的儿?子在?西郊某某殡仪馆帮忙布置,他这才知道宏城原来不止眼前?这一家殡仪馆。
他赶紧询问?西郊殡仪馆怎么走,老太太说先坐区间车到回车场,然后转地?铁到某某站下,再转某某路公交车就是。
他用心记下,对售票员说:“我去回车场。”
宏城由于体量大?,人口多,在?西北南方向?的郊区分?别有三家殡仪馆,都提供骨灰寄存服务,即使往生者并不是在?本馆火化,也只需要买骨灰盒即可。
于是程几?没去附近公墓,也没回长康医院,更没去找沈子默,而是穿过城市去了另一家殡仪馆,将程女士的骨灰暂时?寄存,时?限两年。
他和程女士约好每年清明?、鬼节、忌日来看她,叫她和周边邻居好好相处,所谓远亲不如近邻,大?家互相照顾。
这个操作?太骚了,雷境等人找遍了他所有可能去的地?方,甚至连跳海轻生都想到了,唯独就没有想到这个。
程几?的背包里原本有个GPS定位仪,是雷境上次放的,雷老大?敢于暂时?离开也是考虑到有这个仪器在?,谁知程几?歪打正着,居然把?包留给了王北风。
终于,程几?两手空空,同时?也身无分?文?地?从西郊殡仪馆出来,看了看天色,给长康医院的副院长发了一条消息,说:张阿姨,还记得?你?答应我的事儿?吗?
张副院长回了一个“OK”的手势。
半个小时?后,张副院长的家用两厢小汽车停在?了程几?的面前?,载着他出了宏城市区。
路上张副院长问?:“觉得?解脱了吗?”
程几?不说话。
张副院长说:“其实是解脱了的,对你?母亲是解脱,对你?也是解脱。”
程几?说:“可往后就剩我自个儿?了。”
张副院长沉默,随即一笑:“我送你?去见的那个人曾经也是这样,人一辈子总是要向?前?看,多苦多难熬过去就好了。”
程几?问?:“你?表弟?”
“其实不是……”五十岁的半老太太深沉地?说,“算兄弟吧。”
“?”程几?心想上次还说是表弟啊,怎么又不是了?
“张阿姨,我欠医院的钱我一定……”
张副院长摆摆手:“一共才五千多,你?还交过一千押金,就别老惦记着了,以后再说。”
程几?说:“那张阿姨,你?可至少请我吃了七八顿饺子,我能惦记着吗?以后我也想请你?。”
“惦记吧!”张副院长笑道,“小伙子居然胃口不大?,请你?吃了快一个月的饭,也没能把?我吃穷了,我都奇怪呢!”
程几?说哪有,我都胖了,谢谢你?关照我。
张副院长瞥了他一眼,扭头望向?车前?方说:“其实我也看人,你?要是不好,我才不来管你?。”
程几?说:“……谢谢。”
张副院长又问?:“对以后有打算吗?”
程几?没答话。
张副院长说:“现在?别着急想,你?妈刚走,你?心里不好受。就在?我带你?去的地?方休息一阵,安静过个年,后面的事情自然而然就会有眉目。老话说了,船到桥头自然直。”
张副院长要带程几?去的地?方叫做凰村,位于沿海丘陵地?带的山坳中,距离宏城市区约四十公里,依山傍水,风景绝佳,因为交通不便没什么名气,近年才开始旅游开发。
她的所谓兄弟在?凰村临街开了一家餐饮小店,卖的却不是山珍野味,而是面。
她这次是遵守诺言,带着程几?去学扯面。
进入凰村时?已到中午,两人直接将车开到一家招牌复古的小店门口。
程几?下车,见整个村子都是粉墙黛瓦的旧式江南民?宅,沿着一条清澈小溪错落分?布,家家户户炊烟袅袅,今天难得?放晴,不远处的青山在?冬日阳光下显得?分?外明?朗,整个场景温润清远也不失烟火气,倒是挺适合拍电影。
张副院长大?剌剌推开店门,高声叫道:“老耿!”
她这一叫不要紧,店里立刻“呼啦啦”站起了一拨人。
程几?于是看到了重生以来最诡异的场景:十几?个剃光头或平头、戴金链、穿皮夹克、满脸横肉的纹身中老年男子,对着张副院长异口同声、百般敬重地?喊:“玉姐!”
张副院长威严又矜持地?点了点头。
“玉姐,最近身体好吗?”大?冬天依然袒露着健硕大?花手臂的某甲问?。
“还可以。”张副院长说。
墨镜金牙的某乙说:“玉姐,听?勇子说他出狱那天您亲自去接了,让我无论如何替他再说声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