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行州双手撑在脑后,此时睁开眼睛,神情充满了不耐与疑惑,他问:“我为什么非得要喜欢一个女人。”
赵源许是有过心里阴影,此时抱住自己的胳膊,眼睛突然变得噌亮,“那你也不能喜欢我。”
李文瀚皱眉,对其不自量力的反应表现得十分反感:“呸,我跟老陆这么多年,他要喜欢男人早喜欢我了。”
赵源不服气,抻着脖子回答:“那不能够,喜欢我顶多是原则错误,喜欢你那叫物种认知障碍。”
李文瀚站起来,抡起拳头直奔他的大脑瓜子,两人就又干起了架来。
陆行州的出走没有想象中的酣畅淋漓,三人聊到深夜,大多数时候是李文瀚和赵源在说,陆行州静静地听。
第二天迈出招待所,陆与风手下的兵蛋子已经在楼下等他。
陆行州低头认错,有如犯罪的分子伏了法。回到家里挨上陆与风的一顿鞭子、陆萌的一通哭喊,便十分平静的将这一次出格画上了押。
在那之后的日子里,陆行州继续按部就班地活着,偶尔回想起那个晚上曾经聊过的话。
寥寥几句,藏着的尽是漫不经心的少年事。
三年之后,当他的梦里也开始出现一个姑娘,陆行州洗去身上的汗水,心中开始有些暧昧不明的情绪,只是那时时节入了冬,白昼渐短,他们三个人只留下彼此的背影,已经各奔东西。
沈妤不会是赵源喜欢的姑娘。
至少陆行州认为她不应该是。
陆行州从客厅的光影里走出来,握住沈妤的手腕,没有放开。
她的个头很小,手腕也纤细,在陆行州修长的手指间,像一根白嫩的莲藕,咬起来想必也有些清脆。
沈妤试图将自己的手从陆行州掌中抽开,勾着脑袋小声告诉他:“小黎和小茗在屋里做作业,我…先喊他们出来。”
她话音刚落,沈黎的声音已经从身后传了过来——
“你们做什么,放开我的妈妈!”
陆行州回头,松开手掌,嘴角难得勾起一点笑意。
李小茗跟在沈黎的身后,一遍抓住他的衣服角,一边怯生生地喊他:“陆老师。”
陆行州点头答应,脸上神情一如往常。
赵源站在原地,看着那丫头一点点走近的模样,却是忽的没了动静。
一个一米八的男人,在那一瞬间似乎全没了戾气,所有焦虑化为平静,融化成一片温柔的光影。
沈黎看见赵源蹲下身体,拉住李小茗的模样,迈步上前想要阻挡,沈妤轻轻拉住他,柔声解释到:“小黎,那是她的爸爸。”
沈黎不明白,他歪着脑袋问:“但是小茗有爸爸,她的爸爸是李叔叔。”
沈妤面露尴尬,蹲下来,伸出手一边比划,一边试图用通俗易懂的语言进行解释:“李叔叔是她的养父,他把小茗从这么小的婴儿养到现在,很不容易。但那个叔叔,他是小茗的亲生父亲,他和另外一个阿姨结合,然后有了小茗,他给了小茗生命,你能明白吗。”
沈黎还太小,自然不能明白大人的话,他低着脑袋皱眉思考许久,苦苦找不到出口,终于决定不再疑虑,索性抓住沈妤的手掌,看着陆行州,十分坚定地责备起来:“陆老师,您刚才是在强抢民女吗。”
李文瀚觉得沈妤这儿子养得挺好,大大一双眼睛,长得比陆行州小时候还漂亮,时不时有些臭脾气。
陆行州稍稍挑起眉角,沉声发问:“你真的明白这个成语的意思么。”
沈黎点头回答的十分肯定:“当然,你抓着我妈妈的手,我妈妈不高兴,这就是强抢民女,电视里都是这样演的。”
沈妤脸上尴尬极了。
她拍拍沈黎的脑袋,低头小声劝解到:“小黎,不要没有礼貌。”
沈黎抬头看向陆行州,又看了看母亲严肃的模样,站在中间嘟着嘴沉默一晌,抓着沈妤的手又握紧了一些,终于决定不再说话。
陆行州环视四周一眼,望着不远处的模型,重新看向一旁的小孩儿,沉声发问:“你对坦克很感兴趣?”
沈黎听见这话,眼睛突然闪烁起来,嘴巴抿起,试图装出毫不在乎的模样,小心翼翼道:“就是,有一点点喜欢而已。”
说完,他很快岔开话题,转头看向李小茗,扬着脑袋问:“妈妈,你今天晚上真的要出去吗,只有阿姨陪着我们?”
沈妤脸上有些抱歉,她点点头答:“嗯,妈妈今天和编辑部的阿姨约好,一定得去,不过妈妈保证,很快就会回来,好不好?”
李文瀚伸着舌头,像一只满地流哈喇子的老狗,此时听见沈妤的话,立即恢复人模人样,故作惊讶道:“小朋友,你喜欢坦克啊?你们陆老师以前也特别喜欢坦克。他啊,连明朝研究的坦克都能说得一清二楚,要不,我们在这里陪你等你妈妈回来,你陆老师给你讲一讲坦克的事,好不好?”
沈黎听见李文瀚的话,果然深受蛊惑。
只是他对陆行州心存成见,依然皱着眉头,做出并不在意的样子。
李文瀚于是又靠过去,继续使坏:“你们陆老师还有很多模型呢,绝版的Tk3116,他有俩!”
沈黎这下终于忍不住了。
他抓住沈妤的袖子,眼中开始闪起渴望的光芒,轻声央求起来:“妈妈,晚上让陆老师陪我们,你回来再让他们走,好不好。”
沈妤没有想到李文瀚这位非洲友人在应付孩子上颇有心得。
她望着沈黎的目光,又抬头看向陆行州,见他神情平静,仿佛自己不答应倒是显得不够豁达,只能点头说好,临走前,嘱咐了一句:“要听阿姨的话,早早上床睡觉,不许装成怪物吓小茗。”
沈黎郑重点头,眼神坚定,仿佛自己已然成为一个值得信任的大人。
沈妤与李瑶谈完了事,时间已近十点。
回到家里,客厅里灯已经换成夜晚的小盏,空气中残留着些许酒气,沙发上两个男人横躺其中,鼾声大起。
她踩着赵源的胳膊过来,差点吓得叫出了声。
阿姨这时正从厨房里出来,看见她快步向前,小声问好:“沈小姐你回来啦。”
沈妤指向旁边的李文瀚、赵源,压下自己的嗓子,内心忐忑地问:“他们怎么这个样子?打架了?”
阿姨眼神怜悯,望着一旁的赵源,情绪涌来,恨不得掏出一根手巾抹抹眼中涓涓泪水,叹着气回答:“哪里,小伙子心里苦得很,喝了些酒,沈小姐,这位赵先生可真是个不容易的人。”
沈妤听见阿姨的话,只觉脑袋生疼。
这位阿姨今年六十,苏杭人士,为人善良,老伴早些时候见了主席,两个孩子雄赳赳气昂昂奔赴美利坚,平日里她独身一人留守祖国,见到流浪的猫狗都恨不得把手里的佛珠拨得叮铃作响。
沈妤左右环绕一圈,只能继续问:“那陆行州,就是小黎的那个老师呢?”
阿姨这下又高兴起来,前后看看,靠在沈妤面前,轻声回答:“应该在阳台吧。沈小姐,这个陆老师可真不得了。他说的东西小黎特别喜欢听,吃饭的时候还抱着他的手一直一直地问,我还没有见小黎这么喜欢过一个大人。而且,那位李先生说了,这陆老师,本职是青大教授,刚刚回国,因为妹妹怀孕才来代课教小黎的。哎呀,我这人眼光一向最准了,一开始看见他,我就知道是高级知识分子,那气质,那长相,整个世上都是难找到的人物了。”
沈妤想起之前在机场见到陆行州的场景,此时倒没有觉得讶异。
她轻叹口气,摇头让阿姨回去休息。
自己走进餐厅,喝下一杯水,望着餐桌上杂乱摆放着的几张纸渐渐出了神。
那纸上面的方正小楷十分标志,皆出自李文瀚的手。
李文瀚这人酒量尚可,只是喝完便总爱写些什么。
他以前写过自己大学前的理想,写过一整本怀念盈盈、红红、或是兰兰的书,也写过一些不知所云的句子,一封给他未来孩子的信。
可今天,在这几张空白的纸上,他的话似乎尤其的少,那么空阔的一片地方,自始至终,只躺着一句话——兄弟,我希望你好。
沈妤并没有接触过许多男人,她更无从得知太多男人之间相处的方式。
但她望着此时手上的方正小楷,仿佛通过它,看见了李文瀚那张黝黑的脸上泛起的一点红润,有如龟裂的土地上长出一只郁金香,突兀得恰到好处。
沈妤将那些桌子上的白纸一张一张收起来,放在显眼的位置。
脱下外衣,转身走进洗手间,打开龙头冲洗手指,目光涣散,等感觉到身后被什么东西覆盖住,才忽然“啊”的一下叫出声来,她猛地抬起头,然后便通过镜子看见了身后陆行州那张泛红的脸。
陆行州此时一米八八的身体靠在沈妤身后,呼吸吐纳之间全是浑浊的酒气,萦绕在沈妤身旁,就像她自己也跟着醉了一遭似的。
他的眼镜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脱落在了地上,露出镜片下单薄的眼角眉梢,高挺的鼻梁连成一线,往下走去,就连轮廓也显得清俊。
沈妤靠在他的怀里,脸上不由自主地发起了烫。
她挣扎着身体,缓慢地挪动胳膊,试图让自己从洗手台前移开一些。
可陆行州的皮肤天生冰凉,靠在沈妤温暖的衣服后头,许是觉得舒服,竟又把脸往上靠了一靠,一双手越发扣紧,无意间抬头看着镜子里的两个人,甚至轻声笑了出来,他声音沙哑,靠在沈妤耳边,低声说了一句什么,沈妤站在原地,一时竟也像是愣了。
陆行州平日里惯于严谨,衬衫扣到最上面一颗,此刻领口散开,头发垂落在额前,喉结上下滚动,却是难得慵懒,有如一头白日里沉默凶猛、此刻难得醉酒酣睡的狮子。
狮子或许也有他的悲哀。
狮子心里有朵不开不败的蔷薇花。
花儿笑,世界跟着她笑;花儿哭,世界于是也跟着她哭。
而野兽的世界却也是残忍而孤独的,当没有了那一朵蔷薇,野兽们终究要回归到现实的生活里。
所以人生难得糊涂,日子过着八/九醉意,半梦也半醒,也所以陆行州会笑着告诉她那样一句话,他说——“沈妤,其实我的十九岁,梦里也有一个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