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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1章(2 / 2)


陆行州挂上电话,站在机场的大厅看天空,脸上没有多余表情。

美国的天空一如以往的蓝,从大厅的玻璃窗里往外看,到处都是一片空荡而单一的蓝,万里无云;中国的天空,相比之下就要生动许多了——挂着风筝的最漂亮,飘着落叶的带点儿凉,偶尔冒着黑气的下面或许会有一个破旧工厂的老烟囱,哇啦啦吹起来,不一会儿就会随着云往另外的地方跑开,只有小孩儿互相打闹的笑声一直在。

陆行州把左手的佛珠藏在袖子里,只露出高领毛衣上的一张脸。

他细长的黑色发丝落在额前,随意搭在眼镜的边框上,衬着常年偏白的皮肤,像冬日树梢头上的三分白雪。

不远处的女人还在试图用手机偷拍他的侧脸。

那女人将自己埋在大大的围巾里,似乎也是知道害羞的,只可惜动作怪异,在抬起胳膊的那一瞬,像极了一只患上小儿麻痹的土拔鼠——僵硬而多情。

陆行州对爱慕的眼光大多时候习以为常。

前两年他去洛杉矶演讲,曾有男人向他告白。那人说,你是天使,也是恶魔,你有着最冷漠的脸和最炙热的灵魂,我想,你需要有个人爱你。

陆教授从没有听过这样动听的情话,感动之下便决定打断那人的腿。

而那之后,他开始信起了佛。

研究所里来送行的同事来得有些晚,都是些平日里有交情的苦命人,旁边跟着几家学术报社的老熟人。

这些家伙早年质疑陆行州的能力与年纪,到现在,他名声渐起,又开始与他惺惺相惜。

在陆行州转身离开的那一刻,他们大都松了一口气,因为他们知道,这位头脑强悍却从不脱发的东方教授终于走了。

陆行州办理完登机手续,发现不远处的女人依然在坚持不懈地打量着他。

那女人实在还很年轻,大圆脸,小矮个,一副巨大的墨镜架在脸上,整个脑袋包在深蓝色毛绒围巾里。如果不是她旁边的男孩儿,他或许会觉得她也是个孩子。

那个男孩儿相比之下要讨喜许多,甚至有一张让陆行州觉得亲近的脸,一双大眼睛眨巴眨巴两下,偏着脑袋小声问他身旁的女人:“妈妈,你为什么总是偷看那边的叔叔,是因为他长得很好看吗?”

“当然不是,老师难道没有教过你,出门在外,我们不能够以貌取人。”

“但你比小舅妈还喜欢看好看的男孩子,我觉得那个叔叔没有我好看,那些来送他的人也不好看,衣服全是黑的,看上去比小舅舅还凶,关键他们全部没有头发。”

女人捏住小孩儿的脸,低着脑袋,只露出半个光洁额头,回答得小心翼翼:“你不懂,他们应该是盗取了国家机密的高科技间谍,手里有枪的那种,没有头发是为了任务方便,电影里都是这么演的。”

陆教授看向两人煞有介事的模样,停下脚步,手中的动作微顿,沉默一瞬,迈步向一旁的柜台走去。

地勤小姐也是个亚裔,见到陆行州,扬起极具专业素养的笑容,低头与他交流一阵,忽然轻声笑开,随后起身走到小个女人面前。

女人刚从孩子亲昵的耳语中抬起头来,抬头望见地勤小姐手中“无人陪伴儿童”的小马褂,眼神手足无措,尴尬地摆手,拉起男孩儿的胳膊轻声开口道:“这是我的儿子,他不是无人陪伴儿童。”

地勤小姐笑意不减,只是将小马褂套在女人的胸前,指了指陆行州的方向,温柔着回答:“那位先生说这是给您的,小朋友。”

女人低头看向自己胸前马褂上黑色的小王八,微微皱眉,轻声咳嗽两声,脸上微微发烫,心情开始变得不怎么美丽。

可陆教授觉得挺好,继续迈步走向身后的候机室,甚至眼角带笑。

他想他们不会再见,三十二岁男人的玩心毕竟是有限的,他坐可以报销的头等舱,况且,他还是个信佛的。

飞机落地的时候,北城的雨正巧停了。

来接机的人是陆行州的妹夫李文瀚。

李文瀚这些年时常飞去美国看望陆行州,每每体会到资本主义花花世界他内心都有愤慨,如今得知陆行州回国,心里很有一股子幸灾乐祸的喜悦,像是预示到陆行州也将与自己一样英年早婚,半只脚踏进人生坟墓,成为众多中年发福、秃顶脱发的男人之一。

李文瀚一向有远见。

他和陆行州在一个大院里长大,从小便懂得曲线救国,穿着陆行州的高档裤衩撩拨他心智未开的妹妹。

这对夫妻臭味相投,凭借自己独树一帜的蠢气,二十多年过去,依然坚持凑在一起烂铜配破锅,不为社会进程添堵,有如一对生死伉俪。

陆萌抱着自己五个月的肚子坐在车上,脸色凝重,仿佛身怀一个英勇而伟大的地雷。

她看见陆行州上来,将手里的金毛幼崽递过去,盯着他的脸沉默许久,轻声叹气:“哥,你真是过分,三十二岁的人了,竟然还这么好看。”

陆行州看着手里半斤带毛的肉,说不出什么动情的话来。

他自幼告诉自己这个妹妹不要以貌取人,尤其长成自己这样的,更要小心,因为他们很有可能心理变态或是人格缺爱。

李文瀚通过后视镜露出两颗光洁的门牙。

开口也有些戏谑的意思:“青大那边,你什么时候去报道?”

陆行州弯腰将幼犬放在一旁,露出骨节分明的手,鼻梁上的眼镜微微一推,语气冷静:“再等两个月。程序还没有走完。”

陆萌撑着胳膊过去,转着一双豆大的眼,开始苦做情深:“哥,这狗是我送给你的礼物,你为什么不要它。爸爸这些日子一直很担心你,他上个月去庙里,那老和尚口无遮拦,居然说你早就有了孩子,爷爷怕你得了疯病,说是至少让你养一条狗。说到底,我们都很担心你,哥,真的,你太孤独了。”

陆行州觉得自己没法儿和这些人沟通。

他不明白,自己只不过年满三十尚且未婚,心理、生理机制皆正常无比,没有丁点报复社会的打算,连手/淫的次数都保持着十分健康的频率,为什么身边却偏偏有这么一群人,未雨绸缪,挨个真情实意地排着队来感叹他的孤独。

陆萌没有得到回答也不难过。

皱着的眉头渐渐松开,开始小声试探着问他:“哥,你还有两个月才到青大入职,不如帮我去带带学生吧,你见多识广,孩子和老师们一定特别喜欢你。”

她这一句话说得过于欢欣雀跃,很难不露出她有所图谋的生硬。

陆行州从来不觉得孩子可爱。

在他心里,孩子是一个十分可怕的生物种群,他们心智未开,随心所欲,创造力与破坏力以高得离谱的正系数同步增长,最关键的是,他们还有未成年人保护法。

“陆萌。”

陆行州终于又一次开口,喊住了自己的妹妹:“虽然你有身孕,但你不能觉得身边所有人都喜欢孩子。这就跟你虽然喜欢吃猪肉,但你不能指望每个人都金屋里藏了母猪是一个道理。”

陆萌多年与毫不讲理的孩子做斗争,对于陆教授这样专讲道理的知识分子,她应付的很是自如:“我当然知道这个道理,但我现在这个班级不一样,孩子们都很可爱,班长尤其有意思,他和你小时候长得特别像。和我一个办公室的班主任人也很好,她是我们学校有名的大美女,一米七的个子,腿长一米二。”

她的话说完,李文瀚率先笑出声来。

陆行州脑中常年有一张精准的数字刻度表,听完陆萌的话,眉头果然皱了起来。

他无比严谨地开口回答:“按照你的描述,你这位同事应该属于残疾。陆萌,我有自己的交际原则,如果我猜的没错,在你试图给我介绍二十岁女画家,三十三岁作家,以及四十四岁农民女企业家之后,这次,你决定给我介绍的是一位残疾人朋友,对吗。”

陆萌捂住胸口,眼中带着委屈的泪,声音很是愤愤不平:“不,她不一样,真的,哥,我这个班主任同事和过去的所有人都不一样,她有内涵,还有爱心,她吃进口带标签的大个儿鸡蛋,最关键的是,她叫张爱玲!”

陆行州深吸一口气,抱起身旁的幼犬,一人一狗互相打看三秒。

在这三秒的对望中,他决定收下它,他会将他放在自己冷清的家里,给他所谓的“爱”,而且,从今天起,他要给它取一个诗意的名字,叫爱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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