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家在陕城里面的祠堂是一个分出来的小祠堂,就在傅安宁居住的那套院子一进门往西走的西南角,傅安宁被他们严密看押着一路从灵堂走到祠堂,她那双畸形的小脚给她带来了相当大的不便,旁人走上三步就能走到的距离她要挪着小脚走上十步,从灵堂到祠堂也不过一个庭院的距离,让她走了又停,停了又走,一直到押着她的陶家人都要不耐烦的时候,她才终于走到了地方。
或许是走得太久,已经达到了祠堂里的一群人等得火气蹭蹭往上冒,傅安宁刚一跨过那道高高的门槛,就听到前面传来一声怒喝。
“跪下!”是陶二叔的声音。
押送傅安宁的是陶家的媳妇们,几个婶婶辈的,几个和傅安宁同辈的年长的堂嫂,但无论年龄大小,这群女人都深深的畏惧着府中男人们的威势,陶二叔的一声怒喝惊得她们魂都要飞了,一个个都被吓得心惊胆战,下意识的就是一哆嗦。
甚至没拿稳手帕,啪嗒一声落在了地上,她家男人在旁边看到这一幕不由得狠狠的朝她瞪了一眼,心中暗骂:没出息的娘们儿!
傅安宁抬眼看过去,祠堂中摆出来的阵势颇大,陶二叔站在正中间一脸怒容,两边依次排开,全都是族中的男丁们,黑压压的一大片一路派到门口都站不下,乍一看却是有点唬人。
这样的场面或许能吓得住别人,但是想吓到傅安宁就有点难了。
她勾了勾唇,仿佛根本没听到陶二叔说什么一般,径直走到了祠堂前,从旁边拿起了三柱香,借着香烛的火焰点燃,又对着牌位拜了三拜,恭恭敬敬的将香插/在了香炉正中。
然后才终于将目光投向了陶二叔的身上。
“二叔,您刚才说什么了吗?”
她这副游刃有余的态度让陶二叔一下子有些慌了手脚,按照往常的例子来看,开祠堂审犯人,受罚的人心里或多或少都会有些虚,只要他能够先声夺人的把人给吓住,后面的事情就能够水到渠成。
可是如今傅安宁竟没有被吓到?
一个小小的女子,竟然没有被吓到?!
陶二叔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觉得如今的场面有些棘手。
“我爹说了,让你跪下!”眼看着陶二叔竟然不再说话,不像从前那样开了祠堂便厉声喝斥,从头到尾把受罚之人打压的头都抬不起来,大堂兄第一个憋不住了。
他“蹭”的一下冲到了傅安宁面前,咬牙切齿的将陶二叔刚才的话给重复了一遍。
“跪?”傅安宁挑眉,“跪天跪地跪祖宗,这是理所应当的,可二叔摆出这样的阵仗,恐怕不单单是要让我来拜一下祖先吧?”
“自然不是!”大堂兄扬着下巴盛气凌人的说着,他这副咄咄逼人的样子已经很少能够见到了,自从皇帝被推翻,科举的通天之路被断了以后,大堂兄一直都十分颓废,如今能够站在众人面前盛气凌人的说上这么一番话,可见他现在对傅安宁有多么的厌恶。
“今日开祠堂,是要惩治你的不孝之罪!”
他满心以为这句话会把傅安宁吓住,不说让她痛哭流涕的反悔自己的罪行,至少也要让她惊慌失措无法再保持这幅让人讨厌的气定神闲的模样。
可惜他面对的是傅安宁。
傅安宁冷笑了一下:“不孝?你们怕不是疯了,要治我的不孝之罪?你们凭什么治我的不孝之罪?我进门一年半,新婚第二天陶梓轩就离家去了法国,不久又发现自己有了身孕,怀着沐儿还要照顾病重的老太太,家里家外全是我一个人在撑着,如今沐儿还不满周岁,老太太的身后事我也没推诿半句,别说今天当着祖宗们的面,就是陶梓轩回来了,老太太活过来了,祖宗们一个个都显灵了,我也不怕!我倒要问问你们一个个闹了这么大的阵仗欺负我一个丈夫不在家的新媳妇是想要做什么?!”
傅安宁的口齿一向伶俐,没理她都能搅三分,更不要说让她抓到了道理,只要让她站在了道德制高点上,她能撕破脸直接闹个天翻地覆。
这一番话把大堂兄说的哑口无言,他本就不善言辞,能冲出来说出这么一番教训傅安宁的话,也是仗着一股子被傅三哥欺负了憋在胸口的怨气,如今被傅安宁这么一番抢白,他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了。
“强词夺理,你这是强词夺理!照顾婆母,为丈夫生儿育女本就是你应该做的!”他只能如此反驳。
“大堂兄,前朝都已经没了,皇帝也都下台了,您还抱着腐朽的棺材板不肯放手呢?”大堂兄这番迂腐的看不起女人的话让傅安宁生气极了,她冷笑着嘲讽了一句,可惜众人并不能理解她的想法,甚至觉得大堂兄说的很对。
“按您说的,这些本就是我应该做得,我做到了,您又为何要指责我不孝?”她嗤笑着,目光越过大堂兄,直接看向了陶二叔,那位才是真正能够做主的人。
陶二叔微微眯起眼睛,到了这个时候他才突然发现眼前这个妇人并不像他想象的一样,他本以为自己可以先声夺人,就能够掌握主动权,然后干脆利落的宣布对她的处置,将她关在府中安心为她早逝的婆母念经祈福,可现在……
主动权已经落在了这个妇人的手中。
他干咳一声,道:“不必与她说这么多,昨日在灵前傅家的三爷说的那番话我们也都听到了,傅氏,他们想把你接回娘家,此事你还能抵赖不成?”
话题终于又被他带到了正规,傅安宁毫不隐瞒自己的想法,直截了当的回答道:“是又如何?”
“好!”陶二叔再次大喝一声,“婆母离世,你本该安心守孝,以表忧思,可如今你却要娘家人将你接回去,不肯安心守孝,这是什么道理?!”
“是啊!”大堂兄连忙附和着他的父亲,“这是什么道理?如今梓轩不在家中,你不肯好好的在家里守孝,却要在孝期带着儿子回娘家,难不成你还想对梓轩不忠,找一个再嫁一回不成?!”
这番话可就十分严重了,旁边听着的几个媳妇都忍不住脸色“唰”的一下变得惨白,一位婶婶忍不住劝了一句,道:“朗哥儿,这话可不能胡说,要是传出去了,你这是要逼死轩哥儿媳妇啊!”
陶轩朗,大堂兄的名字。
“是啊,轩哥儿媳妇进门一年半,一直都十分恭顺,轩哥儿不在家她甚至连门都不出,只关着门伺候婆婆,你这话说出去,她还怎么活?”另一位婶婶也忍不住应和了一句。
旁边年轻一辈的媳妇们虽然不敢插话,可是从她们的神情里面能够看得出来,她们也十分赞同两位婶婶的话,而不赞同大堂兄说的这番给傅安宁身上泼污水的话。
人都说这个时代的封建礼教吃人,这话一点儿也不假,尤其是陶家这样的“名门望族”,没落的“书香世家”,更是抱着那点仅剩的“规矩”当成自己最后的“体面”,不仅对男人们严苛,对女人们的要求更是严苛到了极点。
话本里面那些沉塘,火烧活人的事情在这个时代不是故事,而是真实发生的事情,甚至是随时可能发生在她们身边,甚至她们自己身上的事情。
也无怪乎这些女人们会将自己的名誉看得比命更重,因为一旦失了名节,被扣上了污糟的帽子,等待她们的将是比死还惨烈百倍的结局。
几位婶婶想要帮傅安宁说句话,可到底人微言轻,她们在说话的时候还得小心翼翼的去观察陶二叔的表情,当陶二叔脸色一沉,她们心里顿时一“咯噔”,连忙闭上了嘴巴不敢再多说半句话。
陶二叔的目光在她们身上一一扫过,让这些女人们一个个都低下了头表示顺服,才终于收回自己的目光,又重重的“哼”了一声。
傅安宁将一切都收入眼底,心中感慨:难怪前世她会落到那样的地步,这种吃人的地方再待下去,非要把命都填进去不可!
今天她必须要走!
陶二叔用自己的威严震慑众人之后,又将目光放在了傅安宁的身上,眼看她依旧是一副冷静的,毫不在意的模样,陶二叔顿时有种自己的尊严被挑衅了的感觉。
这让他很愤怒。
“傅氏!你有何话说?!”
“我自然有话说。”傅安宁冷冷的瞥了他一眼,“佛家有云:‘心中所想,目中所见’。当日佛印大师心中有佛,所以看苏东坡也是佛,只可惜今日大堂兄不懂这个道理,心中有污糟之事,所以看待其他人的时候,便总是以自己的想法去揣度他人。”
“你!”大堂兄被她这番话说得差点没炸起来,还是陶二叔一声轻咳才制止了他冲动的行为,可即便如此,大堂兄还是忍不住反复的嘟囔着,“胡言乱语,真是胡言乱语!一个无知妇人,说的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话!”
陶二叔再次将傅安宁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番,他从前只知道轩哥儿的媳妇是个泥腿子的出身,仗着那个屠夫一样的爹成了师长,一家子才在陕城中抖了起来。
若不是如今傅家如日中天,傅安宁这样的出身他是万万看不上的,更不要说让她嫁给陶梓轩,成为陶家长房的媳妇,未来还要成为陶家的宗妇。
如今他再仔细的打量起这位侄媳妇,他才发现傅安宁和他印象中的那些妇人们截然相反。
她和她那个屠夫一般的师长爹一模一样,那副目空一切的样子,那副打碎了一身的骨头都不肯向别人弯腰的样子,真是让人讨厌极了!
不会弯腰?没关系,如今是在陶家,不是在她傅家!若是不会弯腰,便直接将骨头打折了按下去,他就不信这样还不行!
陶二叔冷笑一声,道:“倒是长了一张利嘴。”
“只可惜无论你如何能够巧言令色,你不孝的事实也无可辩驳,婆母尸骨未寒你便想要带着襁褓中的孩子回娘家居住,此等不孝之事,我陶家断断不可容忍!”
“按道理你是轩哥儿的媳妇,应该由轩哥儿来处置你,可如今轩哥儿不在家中,我代理族长一职,也该对你有所处置才行!”
“我与各位族老已经商议过了,在府中为你开辟一个小佛堂,今日起你就到小佛堂里面去吧,去为你的婆母诵经祈福,去为你远在他乡的丈夫诵经祈福,也为你年幼的儿子诵经祈福。”
“每日的吃食有专人给你送过去,一切都按照守重孝的标准来执行,什么时候守孝的时间够了,什么时候你才能出来!”
“我相信若是轩哥儿回来了,他也会赞同我们的做法,而不是任由你这个无知的,不孝的妇人去给我们陶家抹黑!”
他一口气宣判了族中对傅安宁的处置结果,说得理直气壮,说得正义凛然。
眼看着傅安宁还想再说什么,他又冷笑一下,补充道:“别想着你们傅家人会来救你,这世上还有王法呢!我们陶家处置一个不孝的妇人罢了,难道他傅家还能插手不成?别说如今我们只是将你关起来,让你去为婆母诵经祈福,就是他日轩哥儿回来了,知道了你的不孝德行,一剑将你杀了,傅家也不能有半句怨言!”
“你还是老老实实的认命吧,别再做那些无谓的挣扎!”
陶二叔觉得解气极了。
大堂兄也是一样的想法,他甚至还上前几步,走到了傅安宁的面前,重重的哼了一声,道:“听到了吗?不孝顺的妇人,不安于室的妇人,只会是这样的下场!”
他期待着能够看到傅安宁惊慌失措,涕泗横流的狼狈模样,以洗刷昨日他被傅三哥吓得差点尿裤子的耻辱,他甚至还在幻想着傅安宁会向他磕头求饶。
只可惜,这一次他依旧失望了。
傅安宁依旧将他忽视了个彻底,一双眼睛在族老们身上一一扫过,眼看着他们一脸的理所应当,她忍不住勾了勾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