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州城外的九龙县,离锦州已是不远。
这里是到锦州的中转站,路上经常遇到逃荒来的地主。有钱有势之人自然能举家迁徙,而除却土地外没有家当的,连锦州地界也出不去,被卡死在了城外。
此时正值日暮,夕阳的余晖如同浓烈的火焰,浇在石板路上,仿佛烫金。
不远处,钦差浩浩荡荡的车马已经抵达。
为首者佩刀的羽林军副统领看了看天色,示意手下去后边的马车上请示,是否在此落脚。
钦差至此,县令自然得到消息,安排了最好的客栈安置诸位大人。
这一切,都是声势浩大的。
看着屋外浩浩荡荡过去的车马,羽林军的旗帜飘扬,甚是富丽堂皇。
有间茶馆中坐着的客人,在此情此景之下,便也坐不住了。
“这就是那位‘猪狗不如’?”有人冷笑一声道:“贪婪如猪,阿谀如狗,偏生一副猪狗不如的心肝肺,如此招摇过市,可恨可恨。”
“余兄慎言,小心祸从口出。”另一人言道。
“我怕什么,我从锦州来,你去瞧瞧那些被困在锦州出不来的饥民,再看看去年河道上飘着的尸体,你也会与我有一样的感慨!”那人咬牙切齿道。“照我说,若要救这三州百姓,定是要让这狗官死在锦州外!”
茶馆中闲坐的江湖客闻言,端盏沉吟,笑道:“这位兄弟所言甚是,今日茶馆里的所有茶,在下请了。”
他一身青衣,桌上佩剑,剑鞘上有金色的暗纹。
“多谢这位兄台。”年轻人一愣,也拱手笑道:“不过快人快语,当不得如此盛情。在下岳钦,华山弟子。”他年轻锐气,利落洒脱,看样子是个少年侠客。
江湖客的手修长带着薄茧,这是属于剑客的手,抬起眼时,明明面容平淡无奇,眼睛却有着摄人的精光。
腰间的令牌刻着繁复的花纹,依稀是一个小篆的剑字。
他抬起头,打量了一下茶馆里的众人。
左边一桌看似弱风扶柳的白衣女子,是江湖上有名的医仙娘子钟情,人美心善,江湖上无人敢得罪她,不仅医术高强,一手银针绝活也让人无人敢惹。她既然身在此处,怕也是为锦州饥荒而来。
见到江湖剑客望向她,钟情举起手中茶盏,以茶代酒向他示意,面容明媚温柔,仿佛桃花春风。
右手则是三位聚在一起的老人,手拄漆木拐杖,鹤发慈眉,乃是著名的岁寒三友,松老人、竹老人与梅老太,此时正微微闭目养神。
三人亦正亦邪,成名多年,却行踪不定,万事随心,属于武林名宿级别的人物。
前桌的男人人过中年,却体型健壮,力大无穷,身边的板斧说明了他的身份。砍帮帮主常乐怀。
此外,还有名门正派的枕星子,剑宿弟子蓝晓等等,众多豪强皆聚于此。
这阵仗,竟是比起武林大会也不遑多让。
而齐聚这家有间茶馆,却是为同一个目标。
——诛杀钦差徐向前!
三日前,暗影阁中,徐向前的人头已经飙升至一万两黄金。
另一大杀手组织,葬剑山庄精锐剑客尽出,誓要在暗影阁之前拿下徐向前的人头。
几大正道家族几日前也碰了个头,定下秘密协定,誓要为黎明苍生除掉这阿谀小人。
朝堂与江湖向来两不干涉。
徐向前既身负皇恩,又是赈灾钦差,按理说,是最不应当作为目标的对象。但是,去岁河道案牵连无数,浮尸千里。
即使是不愿涉及政治的江湖,此时也耐不住了。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看着饿殍千里,但凡是胸中有正气,此时便恨不能拔剑而起。
江湖人,只会做一件事,那便是快意恩仇。
即使这是赔命的买卖。
江湖剑客饮下一杯茶,想起自己的责任,不禁握紧了剑,忽的感受到一阵令人背后发寒的气息,他猛然回头,却寻不到这视线的踪影。
他扫视一番,以葬剑山庄的情报网,在场之人或多或少都能认出来路,唯有一人,他竟是看不出底细。
坐在角落的青年玄色劲装,头戴斗笠,遮住了面容,但浑身那种冷峻凛冽的气息,却又显得不似常人。他把玩着手中的茶盏,斗笠下的薄唇微微扬起。
小二已经走到了将夜桌前,为他端来一盏茶。将夜抬了抬眼,却见那佩剑的江湖客站起身,在他对面落座。
而他那张含着锐气的目中,竟有些疑窦神色,他道:“这满屋豪杰,我独独看不出兄台的来路,今日有间茶馆不招待寻常人,不知兄台可否自报家门?”
将夜的斗笠压低,遮挡住他大半面容,他的目光扫过剑客手上剑茧,道:“云庄主身体可好?”
被一眼道出来路,江湖客脸色陡然一沉,道:“阁下是……”
将夜压了压斗笠,将茶钱放在桌上,起身。他的背影挺拔如劲松,冷冽如冰雪,玄色衣摆略略拂过桌面,带起一阵无声的风。
他的声音低沉冷淡,却有着让人心神稳定的力量。
“我不过是个无名刺客。”他侧了侧头,道:“我同诸位一样,为江湖客,便敢意气刃仇雠,为天下客,便肯白刃报家国。”
“虽九死其犹未悔。”
茶馆半晌皆寂。
本有些竞争之意的众多江湖侠客皆若有所思,他们敢来这里堵截钦差的队伍,对手是朝廷最精锐的羽林军,定是有了付出性命,甚至牵连满门的觉悟。
但练武之人的心气总比天高,总是要分出个高下,所以方才众人皆以此为青史留名的契机,因此气氛凝重,颇有些竞争意味。
将夜此言一出,众人纷纷豁然开朗,才真正有了些许合作的意思。
但将夜却似乎不欲参加他们的会议。他振衣起身,玄衣斗笠,腰间短刀刀鞘上的花纹如同流动一般。
他脚步轻而无声,仿佛凌波踏月,身法也极快,转瞬间便从容到了门口,推开门扉。他压了压斗笠,似乎在向满屋侠客致意。
屋外阳光煌煌如照。金光洒落在他的背影上,仿佛最凌厉的一把锋刃,冰冷高傲。而他却仿佛要融入阳光之中。
目送他的医仙娘子钟情忽的想起了什么,道:“我记得这个背影。”
岁寒三友睁开了眼睛,沉吟。
钟情继续道:“前江湖第一人千秋子,我见过刺杀他的那一位刺客。黑衣,短刀,应当不错,是他,他要出手了。”
“他是谁?”先前的年轻侠客问道。
“你可听说过七杀暗影,千里无痕?”钟情娇柔的面上,浮现出一丝浅浅的笑。她素手绞在一起,娇俏明媚。“传闻中,只要是他出手的目标,无一生还。他是当今江湖中最为厉害的刺客,即使是天下第一的高手,也不敢说能够躲过他的索命,快过他的刀。”
“如此人物,为何声名不显?”
“那是因为,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也无人知道他的长相。他是无名刺客无名刀。”钟情道:“若非他对上千秋一剑时,乃是在武林大会的众目睽睽之下,我们怕是还无法确定有这样一个人。”
“千秋子武功绝世,江湖传闻甚多,但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这……”钟情怔了怔,欲言又止,没有回答。
岁寒三友睁开了眼睛,抚着胡须淡淡地道:“一刀,他只出了一刀。”
“他携着辉煌的阳光,从天而降,这最为惊心动魄的一刀,直接要了当时要篡夺武林盟主之位的千秋子的性命。可怜千秋一剑枭雄一世,最后竟然栽在刺客的手里。”
岁寒三友合声道:“老朽活了百年,也未曾见过这般刀意,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啊。”
“那刺客取白绢布沾了千秋子喉头的血,然后转身离去。无人拦他,无人搭话,也没有人看见过他兜帽下的面貌,在场的所有人只记得这个背影。”
钟情说到此,也不禁觉得齿冷,打了个颤轻声道:“见过那一幕的人,最怕见到的,也就是这个背影。这是死亡的讯号。”
“以白绢沾血,是暗影阁的手段。”江湖剑客手中抱剑,低沉而严肃地道:“影九不过是暗影阁明面上的总管,实际上背后始终有个未曾露面的阁主。”
“无名刺客无名刀,他是暗影阁阁主七杀。”
——
将夜一路赶在钦差队伍之前疾行,至九龙县时,已经大致摸清了情况。
一路上,他固然有机会刺杀徐向前,却在权衡后放过。
徐向前必须死的惊天动地,死的天下皆知,若是提前了断他,不仅会耽误赈灾日期,走的不足够远,也会给朝廷换人的时间。
林放从边关赶来,将会于一日后到达锦州。
若是徐向前死于刺杀,随行者没有比林放官更大的。林放便有能力接管此事,待这里消息传回京城,便是木已成舟,皇帝也无可奈何了。
将夜最擅长单独行动,所以未曾加入江湖人的密会。
但他已经看见,医仙娘子已经伪装成寻常江湖大夫,随行在钦差大队之中。她容貌改换,却一样楚楚动人。岁寒三友神出鬼没,不知藏在何处,葬剑山庄的杀手则是隐于暗处,时时刻刻地寻找机会。
看来,他们是不打算让徐向前走出九龙县。
将夜虽然对江湖事了如指掌,也拿捏着各家最见不得人的事情,却甚少借此插手江湖。他不欲强迫他人站队,也不曾恃强凌弱。
但他每一次介入,都是以一己之力扭转乾坤,除去狼子野心之徒,将其拨回正轨。
当今血犹未冷,敢为苍生抛头颅的江湖,亦然是他,最期望的模样。
他在阴影处站了一会,见徐向前正走出县衙,在随行羽林军的护送下登上马车。将夜把玩了一下手里的匕首,习惯性地打量了一番。
此时不可下手。他已然瞄见,近身保护的几个羽林军,身上藏着精铁制的连弩。徐向前的身形与京城有差,怕是衣料间藏了软甲,连马车也是特别打造。
他悄无声息地退入阴影中,一双冰冷的眼睛审视着这一切。
仿佛在黑暗中窥视猎物的凶兽,等待着一击必杀的时机。
将夜向来有的是耐心。
钦差的车队驶过街道,两侧密密麻麻的门窗紧闭,看样子还沉睡在宁静的晨曦之中。
正值清晨,有屠户正在切肉,老人算命摆摊,客栈传出袅袅的香气。
将夜忽的觉得风中有种不同寻常的动静,将斗笠抬起一寸,目光却紧紧锁住了街上屠户。却依稀从面容认出了身份。
那哪是屠户,分明是砍帮帮主常乐怀。
伴随着一声剁肉声,铁器砸在砧板上,发出沉重闷响。屠户在徐向前的马车经过时陡然暴起,扑上前去,直接砍断了马腿。马车一时倾斜,发出惨烈的哀嚎。训练有素的羽林军立即围拢,明晃晃的长|枪指向屠户。
屠户手提砍刀,冷笑一声,格开向他刺来的长|枪,再度发难,此时正将马车一刀劈开,马车的罅隙中露出徐向前惊恐的脸。
“有刺客——保护徐大人!”羽林军顿时喝道。
异香在空气中弥漫,那是医毒之术都精通的钟情所为。
羽林军纷纷摒息,却有不少被当即迷倒,怒目圆睁,瘫软在地。
此刻,隐于街头巷尾的阴影之中的葬剑山庄杀手,纷纷涌现,手执泛着寒光的刀刃,向着全副武装的羽林军刺去。
这配合近乎□□无缝。
山庄杀手各个皆是顶尖好手,即使对上最精锐的皇城军也丝毫不输,加上提前服用了解除软筋散的药,更是越战越勇。
砍帮帮主一马当先,一斧子砍裂马车,拖着马车中已经战战兢兢的男人,一把拽掉他的官帽,按在地上,冷笑着道:“狗官,你可想到有今日?我老婆孩子都因为你一己之私,死在河道水灾中,你给老子赔命来——!”三月中文.3yz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