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局促的小院子里,张柴氏母子俩哭得伤心欲绝。一墙之隔的院子外面,却还有第三个人,也在含泪啜泣。
罗敷费尽艰辛的逃回家,未曾想还没进门,就挨了这当头一棒,让她晕眩得几乎站不住。
从来把舅母当亲母,侍奉得毫无怨言。其实也早就隐约意识到,舅母并没有真把她当亲女对待。
但死去的阿舅时常入她的梦,让她别计较太多。
可她完全料不到,张柴氏把她卖得那么干脆利落。
她觉得舅母简直软弱过了头。哪怕……哪怕她象征性的抗拒一下子呢!
围观的邻居们见没什么可看的,先先后后的回去了。张柴氏这才抹一把眼泪,止了哭声,低声说:“懒蛋,今日不上学去?别哭啦,回头见了先生,可别顶着两只肿眼泡!”
张览抽抽鼻子,扶着个大脑袋,听话地站起来。
又听张柴氏自言自语:“这下你以后娶媳妇都有着落啦,我这几十年的苦日子也算没白熬,这叫做老天开眼,唉……”
罗敷终于彻底心冷,又涌出一泡泪。用力咬住嘴唇,轻轻拨开身边的乱草,一步一步往外走。
片刻之前还期盼向往的那扇院门,现在只想离得越远越好。
心中乱如麻。那个媒婆离去的瞬间,她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帛书上舅母的手印。从法理上来讲,她现在已经是方琼三公子府中侍妾了。方琼想把她怎样就能怎样。方琼让她死,她便没活路。就算告状告到天子脚下,也是她没理。
她空有一腔机灵,一时想不出任何补救的办法。突然无来由地想,那个相识不到一日的十九郎……会不会有些帮她起死回生的法子?
突然面前一句粗声叫唤:“阿秦?你怎么在这儿呢?”
罗敷猝不及防,吓得大叫一声,这才看清:“赵……阿兄?”
赵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解释:“忘记带干粮了,回来拿一趟——诶,你怎么不进家?怎么还往外走啊?”
罗敷简直想把他的嘴堵上。但已经晚了。以赵黑的大嗓门,十里八家都能听见!
果然,下一刻,便听到吱呀一声,院门急匆匆地打开,张柴氏手里拎着洗衣盆,又惊又喜:“阿秦,你回来了?这么早?不是出了什么事吧?”
罗敷心中油盐酱醋的,不知什么滋味。轻轻咬着牙齿,咽下一口眼泪,故作轻松地问:“刚才家里来的是谁?”
张柴氏笑容有点僵。知道阿秦这丫头心高气傲,自己方才按手印的时候,还没想好该如何哄她。
还好听她口气,似乎还毫不知情,赶紧先敷衍:“那个……我还要去别人家里收衣裳,你先家里歇歇,别累着……”
家里还留着两个身强力壮的贵奴呢,不怕她折腾。
肚里盘算得好,偏生赵黑一惊一乍的,突然注意到什么:“阿秦,你怎么哭了?跟谁吵架了?”
张柴氏脸色一变,“你……”
罗敷再无心绕弯子,眼圈红红的,轻声质问:“舅母方才是……应了媒人了?”
张柴氏张口结舌,嘴笨没接话。然而慌里慌张的脸色已经说明一切。
罗敷觉得有些冷,裹紧衣领,俏生生立在原处,犹如一顶随时会爆发的蒲公英。
但她勉力维持一个平静的情绪,慢慢说:“没关系,贵人咱们惹不起……舅母莫要焦急,等我进门之后就假作晕倒,你只需说我突发急病,料他们也不会接一个病人入府。等捱过了今日,咱们再想办法。”
张柴氏直直看着这丫头,神色忽然变得有些古怪。
“阿秦,咱们小老百姓的,可不能跟贵人耍心眼啊,别让人家瞧出来了……”
罗敷攥紧拳头,指节青白,最后一句努力。
“我自有分寸,保证不会让人起疑。只要舅母一句话。”
气氛一下子冷成冰。赵黑愣头八脑的立在一边,知道自己说错话,更是站在了不该站的地方。偷偷挪脚往后走。
待他走远,张柴氏忽然沉下脸,洗衣盆“啪“的往地上一撂。
低声说:“阿秦,你是真傻还是跟我装的?你在家里吃住这么多年,看在你阿舅的份上,我从来都是要什么给什么,何时要你报答了?女大当嫁天经地义,可每次给你说媒,你都是这个看不上,那个看不上,你待要怎样?舅母不愿意拂逆你的心意,每次都给你回绝了去,可难道你要一直这么下去不成?难不成你心里已有人了?那你藏着掖着不跟我说,又是什么意思?——-就算你日后嫁一个寻常乡农,以后怎么帮衬家里?难道你存心想让我和懒蛋苦一辈子?”
张柴氏口拙,很少长篇大论,但这番话却说得思路清晰,流畅异常,噼噼啪啪宛如竹筒倒豆,仿佛已在她心里憋了许久,此时终于敢一吐为快。
“阿秦,咱家跟别家不一样!你没父没母的,心气别太高!别辜负你这张脸,能入到贵人家是你的福气!况且是州牧家的公子——州牧!你一辈子能见到几个州牧?别不珍惜!虽说是侍候男人,但你一个民家女郎,嫁到谁家不是侍候男人?难不成还要指望男人侍候你?你好好想想!只要你收了你那脾气,尽到自己本分,日后生个一男半女,你就是一辈子荣华富贵的命!你阿弟也能跟着沾光!等他长大了,给他在州府谋个差事,咱们一家人就算熬出头了!我这老婆子也算是老有所依!不然养你这么大,又有何用?……”
罗敷怔怔听着,眼泪终于忍不住,用力抹一把,袖口立刻湿了。
她颤声问:“舅母心里,原来一直是这样看待我的?”
张柴氏眼神闪烁一刻,用力拧自己袖子。
她再问:“若我是你亲女,你还会这么爽快的把我卖进州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