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致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你是想他去呢,还是不想他去呢?”
淮南立刻大声说:“当然是不想让他去了!”
纪连翘被噎了一下,于是顺着淮南说:“……自然是不想他去。”
晏致长叹了一声,意有所指地说:“被嫌弃了。”
屏风后似乎有衣角划过。
凰母的诞辰庆典要做满四十九天,在这四十九天内,城内各处凰母庙都是热闹非凡的,不仅有让人眼花缭乱的集会,还有神秘隆重的大傩戏,专为祛除邪魔而举行,其中又数城南的最为轰动。
“这城南的凰母庙不仅巍峨庄严,前庭还有一株据说盛开千年的白梅树,来京都一趟,此处最不可错过。”晏致充当临时导游,为纪连翘和淮南解说各处景致。
“盛开千年?”淮南狐疑道:“岂不是成妖了?”
“切不可胡说。”晏致竖起食指摇了摇:“要成也是成仙。”
淮南“切”了一声,心不甘情不愿,嘟着嘴抱怨:“凭什么我就是小妖它就是仙?”
晏致失笑:“妖也好,仙也好,都是这个世界独一无二的生灵,你小小年纪,且不可为此自伤自怨。”
淮南神气地说:“那当然啦!我是独一无二的!”
晏致点点头,看着纪连翘道:“每个生灵到来,都有他的意义和使命。哪怕是一株草,一颗石头,都有它的天地。”
纪连翘在这番话里微怔:“道长,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晏致摇摇头,伸了个懒腰,拂尘随着他的动作摇晃:“我连自己的机缘都堪不破,我能知道什么?”
一路说笑着到了城南庙,果然人山人海,光杂耍的就从街头排到了巷尾,各色把式多般武艺,让人应接不暇,还有那表演幻真术、隔空取物、移花接木的,多是仙门的入门学徒来赚点零花钱。
到了地方,先进庙参拜。
这凰母庙果然巍峨耸峙,香火旺盛,足有四进宝殿院落。晏致所说的那棵白梅树就在二进庭院里,过了垂花门,迎面而来的便是它。已是初冬时节,正是不前不后的尴尬日子,这里却是满院飘香,落英缤纷,树冠茂盛而高大,枝头花团锦簇,微风一吹,空中飘飘扬扬的都是粉白的花瓣。
人立于树下,如置于梦中。
真是,白茫茫好一场美梦。
三人几乎同时失语,过了半晌,才如梦方醒。纪连翘问:“道长可听过凰母创世的故事?”
晏致失笑:“自然,怎么会有人不知道呢。”
“世界睡在凰母梦中,这真是我听过最动人的传说。”纪连翘目睹这如梦似幻的美景,失神片刻,才续道:“这棵常开不败的白梅树,几乎就像是……为了映证这个故事的真实而存在的。”
纪连翘话音刚落,心脏像被电击一般巨颤,而后一阵晕眩袭来,让他几乎站立不稳。等他摇了摇头使自己重归清醒时,却发现周围景致倏然变换,所有人——都不见了。
一名白衣妇人在他面前对他微笑。
纪连翘微怔,奇妙的是,他并不为这异象感到惊慌。甚至……有种久违的安宁。
妇人挽着发髻,看着已有点年纪,但风韵犹存,一身白衣绘满了梅花点点与横斜的枝影,额心一滴朱砂,更显得肤白胜雪。
“公子。”
“夫人……是在叫我”
妇人点点头,从那交叠的衣袖中伸出一只纤巧素手,似想与他相握:“千年未见了,公子风采依旧,我却老了。”
纪连翘呼吸几乎停滞,下意识地往前一步:“你认识我?”
妇人笑了笑,眸中神采极为沉静:“那日公子牵着我的手来到这里,嘱我守梦,我一日未敢忘怀。”
她的话足以让纪连翘毛骨悚然,可她的神情却又是那么温柔,带着安抚人的稳重。纪连翘不由自主地伸出手,与她指尖微碰,继而交握。
妇人紧紧回握住他:“公子,守梦千年,终有一还,今日梅知便将公子所托之梦还给你。”
尾音未消,而周围大雪纷飞,一时间竟分不清那飘着的究竟是雪还是花。在那使人眯眼的交夹风雪中,有两个人影相伴踽踽前行。
画面微一停驻,花瓣拂过,纪连翘眼前一花,再定睛时,已然又换了一副景象。
细微的春雨中,两个年轻人纵马驰骋。他们衣袂飘荡,轻马快剑,看着十分恣意。
画面停了数息,再次变幻,这次画面的主角多了一个人。三人围拢,隐约传来谈话声:“……宓水歌行,日落斜阳,便取名为宓落吧……”他单手成诀,演示几番,那手势令纪连翘十分眼熟。
如此变了十数个画面,主角有多有少,多数是二人结伴,渐渐的,最后只剩下了一个人。他面对着浩瀚星河,背影清癯。袖袍一挥,一道灿如银河的水从天际垂流,汇入了荧蓝如夜的一片海中。而后,他叹息了一声,穿过漫长的花/径,穿过空旷的金碧辉煌的大殿,穿过风雪,穿过四季,走向春天。
春日的绒光中,他手牵着一个幼童般的小女孩,一高一矮背影慢慢走着。
“梅知,你觉得寂寞吗?”
“公子,孤芳自赏,花从不寂寞。”
那公子低头看她,抿着唇角,笑出一个很清浅、很温柔的弧度。
“花可以活多久呢?”他又问。
“梅知是知遇花,大概……可以活到有人读懂我吧。”
“怕吗?”
小女孩沉默了一下,回答:“怕的。”
“怕什么呢?”
“怕久等不来,怕知遇不再,怕梦太热闹,闹得我心烦。”
他们一问一答,背影逐渐走远。
最后,那白衣公子笑了笑,蹲下身将小女孩拉入怀中,整了整她的羊角髻,又拉了拉她的衣袖:“好,那就放一些清净的梦。”
景致飞速后退,雪停了,风止了,日升月落,那人的背影渐渐消失在一道白色的光芒中,声音逐渐缥缈:“梅知,我会回来。”
纪连翘如同大梦一场,流下毫无预兆的一行清泪。
妇人抬起手,带起一阵清淡的香。她温热的手拂过脸颊,抹去了那行眼泪。
“公子,一千二百年,梅知等到你了。”
纪连翘不知为何,只觉得心痛难耐,几乎无法呼吸。
他茫然地看着她:“你是梅知,我是谁?”
梅知摇摇头,笑起来的时候眼尾有浅浅的纹路:“花只有一怀梦,却无答案可赠。”
她的身影渐淡,笑容也逐渐模糊。
漫天的花雨中,只余下一个温柔的声音:“公子,又一个春天就快来了,前路漫漫,踏春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