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儿姿态放得极低,老土司听来更是不好意思了,忙道:“你是土司府的救命恩人,何来坏了规矩这一说?”
月儿颔首低眉:“我再解释一次,不是我救了令郎,是我的丈夫,救了他。”
月儿眸光流转,一时间,作为明老板,作为少帅夫人的气场又回归了。
“我的丈夫,是一位留学西洋的医学生,从洋人那里学来了治病救人的本领。也正是因为他有了这本领,方能救木旦甲一命。”
言语之间,月儿把韩江雪捧了出来,让老土司信任,并且尊重这位他并未见过的东北军少帅,才是双方促成最终合作的基础。
“对此,我作为一个女人,能够嫁给这么一位有救死扶伤,功德无量的男人,我是无比自豪的。但即便我自诩有些能力与气度,仍旧无法比拟我丈夫的胸襟与视野。我问过他,学了这么多年医,放弃了,不可惜么?他告诉我,他回国,是救治更多的人的。”
月儿顿了顿,颔首调整了情绪。
“土司大人,这次来滇南,我亲眼看见了您治理下的土司府井然有序,滇南人幸福安定的生活。但我也经历了山匪,几度生死。无论是西南还是东北,百姓的日子都是一样过的。就希望少打仗,多太平,没人扰着的安安稳稳日子。我丈夫此行出兵剿匪,其实就是想给东北人民一个好日子过……我相信,您视滇南人为自己的孩子,一定能理解这种心情吧?”
老土司不由自主地被月儿的话感染着,引导着,点了点头。
“此行出兵剿匪,必然有伤亡。东北急需西药医治伤兵。那些士兵于我的丈夫而言,就如同这土司府里的每一个人于您心中一样,是最需要仰仗的人。所以我的丈夫才会派我来西南购买西药。”
月儿眼风扫过,槃生会意,打开了箱子。里面金灿灿的金条与厚重的美金明晃晃地展露出来。
月儿毫不掩饰脸上的自信:“我们没有带存单来,没有带汇票来,而是冒着生命危险,执意要带着真金白银而来,就是为了展现东北的诚意的。”
月儿学着今日大土司的样子,将一只手放在了胸前,含胸作礼:“还望土司伯父,救一救我东北之急。”
月儿循循善诱,让老土司一时间感慨万千。虽说坐到了他这个位子,三言两语便感同身受略显着幼稚了,可毕竟对方于自己有恩,又带着真金白银来,自己也不亏。
老土司借坡下驴,一拍大腿,磊落坦荡地道:“好!明日,便让木旦甲带你去买西药!”
月儿喜不自胜,仍未冲昏头脑,乘胜追击地问道:“那价格……与市价如何?”
看着月儿如此严谨一问,老土司哈哈大笑起来,指着月儿,看向木旦甲:“你这救命恩人,可不是一般人。”
言罢,郑重承诺:“就按市价来!”
月儿又一次鞠躬行礼,双方达成了一致。也有重臣满脸忧虑地想要插话上前,月儿手执酒杯,一饮而尽,看向了老土司。
西南之地民风淳朴,最喜欢这坦荡大气的女子,老土司自不能落于人后,也是仰头一饮而尽。
二人推杯换盏,好不亲切,木旦甲也参与其中,终究没给外人一个插话进来的机会。
华筵散场,已是更深露重,老土司面对月儿的好酒量,终于不得不承认自己真的老了。
“再年轻个二十岁,说什么都得赢了你!”
月儿微醺,却保持着清醒,仍旧不必在嘴上争一时之快:“我如今也赢不了伯父,是您爱护我。”
在老土司被奴仆架走之前,月儿仍旧心心念念买药之事。
唤住了老土司:“伯父,我刚教您的汉人的成语,还记得么?”
老土司醉得一塌糊涂,看着月儿企盼的眼神,嗤笑:“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好,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
回望几个月来的人生历程,月儿才发觉,自己吃过的每一份苦,遭过的每一份罪,付出过的每一份辛劳,都在日后以一种无声的方式,回馈给了她。
做义工这么久,治病救人且不说了,面对贩子手中的各色西药,月儿不慌不忙,很快便能辨别出种类。
哪怕上面写的是德文,英文,法文……
她也能轻松地分清门类,并且知道哪些是急用的,哪些是洋人送到中国来糊弄钱的。
月儿入土司府以来,木旦甲便时刻陪同着。如今眼看着月儿买完了药,他知道,分别在即了。
恋恋不舍的,却又实在是没有任何理由去挽留。
“再住一天吧……好歹……好歹歇歇脚。”
月儿怎能不知少年人真挚的情谊,她又何尝不想歇一歇,再听他说说西南的故事,诉一诉天津的见闻?
可月儿知道,自己此番来西南,本就是因着去西洋买药时间太长,才铤而走险的。
她需要的,是只争朝夕。
双方默契地避免了“离别”这个词,木旦甲亲自带人将月儿送到了昆明的机场,又派了几位懂汉语的奴仆一路跟着月儿,将她护送回去。
无论是月儿,木旦甲,还是槃生,那种恋恋不舍,都是竭力不去写在脸上,却才下眉头又上心头。
“抱歉了,父亲身体大不如前,我需要留在云南,不能把你安安全全地送回韩江雪的手里。”
月儿想说一句“已然很麻烦了”,但终究没有说出口。
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过分矫情且轻薄。
“希望还能再见面。”
“我也想去看看,东北的白山黑水。”
离别总是这般相似,与在天津的火车上并无二致。月儿挥手,转头,没有再回头看一眼。
她想说一句“快回去吧”,最终也没说出口。
回程的飞机有了护卫,有了药品,月儿昏昏沉沉的半寐半醒,又一度几经生死,月儿却坦然了许多。
韩江雪说得对,她应该成长成一个坚韧的,有足够能力去应对这世间所有风刀霜剑的人。即便可能永远无法成为可以为韩江雪抵御风雨的港湾,但她仍旧应该砥砺前行,做他的同路人。
剑锋所指,所向披靡。
下了飞机,到了北京。盘查愈发严格起来,但好在有宋小冬去打点,有能够买路的金子,月儿最终还是登上了北上的列车。
临行时,宋小冬略有难色地说:“你……做个心理准备……江雪对于你偷偷去了云南的事……可是生了好大的气。”
月儿一惊:“我来回才这几日,他怎么知道我去云南了?”
“就这几日?小姑奶奶,你说得轻巧,江雪都快急红眼了,电话都打到我这来了!”
月儿逼视:“所以你就说出来了。”
宋小冬自觉心虚,却又不得不说:“我……我也没办法,就把你去云南的事情告诉他了……他差点撤了兵,要杀去云南呢。”
月儿听完,恨不能肋生双翼。宋小冬赶忙道:“听说你全须全尾回来,我已经给他打过电话了。不耽误什么大事,只是……估计会和你发一通脾气吧。”
月儿长舒了一口气,没耽误事便好。
从北京到锦东城一夜的火车,月儿伴着东方的照样早早醒来,列车仍旧缓慢前行着,她远远地看见了锦东城的车站。
已经是里三层外三层地戒备森严了。
很显然,韩江雪早早便等在那了。
列车缓缓停下,月台上没有旁人,唯独韩江雪一身军装笔挺屹立,眉目间愠色已经明晰,脸部的线条紧绷着,凌厉的气势,恨不能将这列车都席卷了。
这不是军用的列车,月儿磨蹭着,等着仅有的几位旅客都下了车,出了站台,她才怯生生地从车厢中出来。
槃生与几位从云南来的奴仆同样小心翼翼地跟在身后,大气都不敢喘。
越是靠近,越是能感知到对方的怒意。眼眸之中近乎能化成实质的怒火让月儿一阵胆寒。
韩江雪的眼神略过月儿,看向了她身后的槃生。
怒意,近乎化成了杀意。最终,哪怕胸中有烈焰,他仍旧不舍对月儿发火。
槃生,自然便成了池鱼。
月儿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赶忙开口:“这不怪他,都是我的主意。我让他不许告诉你的,你别怪他……”
月儿的声音越来越细软,底气也越来越不足。
韩江雪在逼视了槃生许久之后,清冷淡漠却威严十足地说了一句:“你们先出去。”
槃生如获大赦,带着几人匆匆出了月台。
深秋一到,东北的寒风已经凛冽地如同刀片一般割着月儿的细嫩肌肤。比这更冷的,是此刻避无可避的,韩江雪的目光。
月儿打算蒙混过关,嘟着嘴,撒起娇来:“你说过的,这件事全权交给我来处理的,你现在要是生气,就是耍赖皮!”
韩江雪本被怒火炙烤得无限压抑的内心,被月儿轻轻柔柔的一句话,撬动了脆弱的一点。
瞬间如炸裂的琉璃瓶,崩出无限延伸的裂纹来。
但坚硬的外形却仍在。
他声音冷冷清清,压着怒火:“别跟我耍小心思,我让你全权负责,没让你去犯险。”
月儿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句话,想了很久,低头道:“对不起,让你担心。”
这句对不起委屈极了,竟带丝丝缕缕的哽咽。她当然委屈,自己九死一生去购药,换来的是韩江雪的责备。
如果冷眼旁观,理智对待,月儿也知道韩江雪的责备里是无尽的惦念,是入了骨的爱恋,是生怕失去她的恐惧。
甚至如果易地而处,月儿相信自己也会怒发冲冠的。
可此刻,月儿还是难以抑制心中的委屈,泪水,在眼眶中打起了转。
韩江雪居高临下地看着月儿的神色,月儿此刻眼底的泪花如一双手将韩江雪的一颗心扔进了油锅里煎炸了一番,又骤然捞出,扔进了极寒深渊。
他如何不知道月儿此行是为了他,可他又如何面对自己最心爱的人,为了他九死一生?
此刻,冷清的月台之上没有了旁人,两个年轻的灵魂就这般一软一硬的对峙着。
月台墙壁上的挂钟在滴答滴答地走着,秋风吹乱了两个人的发丝,他们谁都不肯相让,谁都不肯再向前一步。
一步之遥,就可以抱住对方。
终于,冰冷的寒风散尽了所有的怒火,终于,吹散了韩江雪心中的琉璃瓶,把那块最柔软的血肉袒露出来。
他的眼神那般痛苦,痛苦到如同失去了一生的挚爱:“月儿,我知道,如果是理智的,我该满怀欣喜地和你说一声谢谢。可是我无论如何都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我做不到让我的女人去为了我玩命,我靠着女人的命换来的胜利,地位,荣耀,我觉得可耻!你要我怎么做,对你的付出感恩戴德,然后一辈子活在愧疚里无法自拔……”
一腔意难平在此刻全部被打翻,绅士,理智,都在一刹那难以为继……
韩江雪的眼底布满了血丝,月儿仰头看去,才发觉他此刻的疲惫,一点都不输于舟车劳顿的自己。
是啊,她口中的“几日而已”,他从未合眼。
“你知道我都想过什么吗?我想着你如果真的遭遇意外了,我该带着兵一路杀到云南去,还是直截了当地一死了之,陪你去。我想过我们还有大把的人生路要走,我们应该很幸福,我们应该可以共同好好把东北经营下去……”
韩江雪的声音也哽咽了起来,他笔挺的身姿柔软了下来,近乎虔诚地看着月儿:“可是如果没有你了,这一切有什么意义?”
月儿看着他的痛苦,他的煎熬,情不自禁已然泣不成声。月儿走上前,抱住了韩江雪。
像是抱住了一个无助的孩子,抽噎着,却仍旧昂着头,保留着最后一丝自尊。
可坚强的躯壳,最终被心底的柔软击毁,溃不成军。
“月儿……我只是很爱你。爱你爱到自私了,失去理智了,可鄙可弃了……可只要你好好的待在我身边,我什么都愿意。月儿,我心底是有窟窿的,那个窟窿,严丝合缝地就够装下个你。月儿,这太残忍了。”
月儿第一次觉得,韩江雪是有软肋的。而自己,就是那软肋。
“江雪……对不起,让你担心了。可是如果再给我选择的机会,我仍旧会选择这么做的。同样的,易地而处,你也会这么做的。”
月儿说的是实话,她知道韩江雪此刻煎熬的内心,但她知道,爱从来不是顺从,而是真心实意地为对方排忧解难。
她即便要去承担韩江雪的怒火,她也要说出实情来。
她怀里的颤抖慢慢凝滞下来,韩江雪的情绪也渐渐恢复平静。
良久,韩江雪逝去了彼此脸上的泪痕,他片刻的脆弱和无助如今已然烟消云散,眼底仍旧清冷,只是不再咄咄逼人。
“对不起,我……太情绪化了。”这句话说得很小心翼翼,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一面护着自尊,一面渴求着原谅。
“答应我,最后一次了,好么?”
月儿点头,一身的疲惫袭来,她却只顾着欣喜于对方终于放下了心结。
“好,我答应你,从今往后,再不会有了。”
韩江雪长长舒了口气,喜难自抑,好整以暇地道:“你一路太辛苦了,碰到了危险么?”
月儿自知不能火上浇油,容易死灰复燃,赶忙摇头,将一路的艰险埋在了心底:“没有,特别好,很顺利。”
月儿几日往返,没算耽搁,韩江雪估么算了一下时间,应该是还挺顺利,于是便信了她的话。
“你辛苦了,得好好休息一下。”
月儿乏累得紧,顺理成章地点头,可突然她发觉对方的话好像不仅仅是字面的意思,自己竟然双脚悬空,整个人被扛在了韩江雪的肩头。
“你干什么,放我下来,一会让你的手下看见了!”
韩江雪却毫不以为意:“我说了,你得好好休息休息了,不能走路了!”
言罢,大跨步出了月台。众人也看得明白,皆是一脸会意,不多言语。
韩江雪路过生无可恋的槃生身边,停住了脚步:“你作为我的兵,倒是很听夫人的话嘛。”
槃生不知该如何回答,韩江雪继续说:“从明天起,你被调离夫人身边了,去炊事班好好磨砺一下心性吧。想明白了,再来找我。”
说罢,便上了车,将月儿放在了车后座上。
司机回头询问该去哪儿。
韩江雪眉毛一挑:“去我住的营帐吧,我刚才可答应夫人了,要好好帮她休息休息呢!”
作者有话要说:六十五章指路wb:写小说的小谢娘
我还在努力解锁,着急的先wb见,爱你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