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承钰端坐在幽闭的石室中,周围黑暗潮湿,只有斜上方有石头的缝隙,漏下一点光芒,风刮过呼呼作响。
他在想自己为什么会和桑夷打架。
他对桑夷那种碎嘴小人是很不屑的,就算修为高又怎样,心术不正的人永远都不招人待见。他听到那种浑话虽然惊怒交加,但良好的修养让他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打算转身离开从此再不与他来往,只是他耳力太好,又听见了桑夷一句碎碎念。他竟然说自己对十六司主有不轨之心,这都污蔑到他头上来了,一句话毁了自己和师父的清誉,还如何能忍?!他修养好并不代表他是能完全容忍污蔑的圣人,十九年来他为了保持谦恭压抑下来的各种脾气终于到达了一个临界点,桑夷一句话成功炸开了他心底的怒火。于是他选择了对男人来说最简单粗暴的方式解决问题。
现在他回想起来,觉得的确是自己头脑一热冲动了,然而他并不后悔。
石室的门轰然一声开启,大片大片的阳光照进来,一时间有些眩目。江则潋逆光站在门口,长裙曳地,裙边泛着淡淡的碎光。
傅承钰看不清她的表情,只是端正叩首:“罪徒傅承钰拜见师父。”
江则潋一步步走来,在他面前弯下腰:“你有何罪?”
“无视门规,伤害同门。”
“还有呢?”
“……隐瞒事情因果。”
“那你还是不愿意说出真相吗?”江则潋目光似是遗憾似是冷淡。
傅承钰默了一默:“师父请不要再问了。”
“呵,”她冷笑一声,直起身子俯视着他,“你觉得说出来是种侮辱,对不对?”
“师父?”他愕然地看着她。难道她已经知道了?
“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我想知道的东西,就一定要知道。”江则潋双手拢在袖子里,道,“你这样一个孩子,当初在凡间一定是受到很多人夸奖的吧,没听过什么这种话。”
傅承钰的心微微揪起来。她知道了原因,究竟是不是桑夷说的?她是不是也知道了桑夷曾经说过自己对她有不轨之心这种话?若真如此,他还有何面目见她?
“可是我听得多了。我生在皇家,却是风雨飘摇的皇家,宫廷生活依然奢靡,平民百姓却穷困不堪。当然这种事情我还不知世事时是不清楚的,我心安理得享受我的一切。后来民间有起义,虽被镇压,但已经沉重打击了皇室,所以我身为王朝最受宠的公主,被保护起来送去修仙。路上我乔装打扮,听到了那些百姓是如何议论我的。”
江则潋顿了顿,自嘲般说道:“他们说天下的珍宝都被我的父皇母后搜集起来堆在我的寝宫,说我鼎铛玉石,金块珠砾,弃掷逦迤,祸害朝堂,可是我根本没那么奢侈也没插手过朝政。我只是因为受宠,成为了他们的发泄点而已,他们需要我是怎样的,我就是怎样的。我很生气,但是毫无办法。那时候我就知道了,面对流言,最好的解决方法就是不去理会,反正我问心无愧。而你呢,傅承钰,你是怎么做的?”
傅承钰愣愣地听着,好半晌才低头道:“罪徒只是觉得这种事污了师父的清誉……”
“傅承钰!”江则潋喝道,是她从来没有过的严厉口气,“究竟是我需要清誉,还是你需要你的师父有清誉?!难道你当真是一心为了我?”
傅承钰如遭雷击,难以开口。这犀利的诘问一下子刺到了他内心最隐秘的地方。
他终究不是圣人,做不到不怀私心。
“如果我不是你的师父,你会去跟人打架吗?恐怕只会在鄙夷小人飞短流长之时也顺便鄙夷一下我吧?或者说,其实你心里早就已经瞧不起我了,因为我的种种作为都和你心中的圣贤经书不符合……”
“师父!”他震惊喊道,“弟子从未有轻视师父之心!”
“当然,你至少还是尊重我的。可是你扪心自问一下,我说的话,难道不对吗?”她嘴唇开合,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锋利的小刀,扎在他身上,“我会和广宇真人把此事压下,还是只会关你一个月,你出来后我不会食言,仍会倾囊相授,但是有些事情我不会因别人的看法而改变,你得清楚。”
傅承钰瞪大了眼睛望着她,喉头堵得慌。他见她转身像是要走了的样子,脱口而出道:“师父!人言可畏!您为什么不肯改变一下!”
她闻言回头,道:“我从不怕流言,只有弱者才会畏惧它。”
傅承钰无言以对,怔怔地看着她离开,石室的大门再次关上,周围又陷入了一片黑暗。他回过神来,揉了揉僵冷的膝盖,站了起来。他想,有些东西,他还是不愿意赞同她的。她说他是为了私心才与桑夷打架,他承认他觉得自己师父应该是个正直严谨的人,而不是一个陷身于流言蜚语的人,可是他也知道她的好,相伴五载,她关心他,维护他,教授他,因此他是真心不想有人那样说她,她应该有更好的评价。她说她不怕流言,可是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流言积聚起来的力量是非常可怕的,再强大的人也抵挡不住,人心尽失,众矢之的,又怎么挽回?
他默默地思考着,可这些话他是不会再和她讲了。
想着想着,他忽然发觉一个问题,那就是师父似乎始终只是在说针对自己的流言,并未提及他,那是不是意味着,她并不知道桑夷最后说的那句话?
*
广宇真人坐在屋子里,皱眉生闷气。桑夷这小子平日里挺机灵的,怎么这事就是不肯说个明白呢?两个小弟子能有什么大矛盾,又没有家仇国恨,好好摊开说个清楚不行吗?
其实桑夷也很痛苦。他是自然不敢说真话的,但他更不敢说假话,万一那边傅承钰给出的理由和自己不一样不就糟糕了吗?他只好咬定死活不说,只等忍过禁闭期。
广宇真人正摇头叹息着,冷不防看见一脸冰冷的江则潋出现在门口,吓了一跳:“你怎么了?生什么气了?”他是极少见到脸色这么差的她的。
“那可得问问你的徒弟了。”她拂袖坐下。
广宇真人脸色微变:“桑夷?”
“你可知,你那小徒弟说了什么才惹得傅承钰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