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此时状态不佳,所谓心神剧震不外如是,即使已经明晰了对方的身份,但是至今他仍旧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然而并非是因为白露变了模样,抑或是和他站在了对立面而感到不可置信,而是因为再次见到对方而感到由衷的欢喜。
他的白露,他的半身,那以日月星辰之辉光灌注浇铸而成的宝剑明明在多年前的一场大战中已经彻底碎裂,连一丝魂魄的碎片也无,他发了疯似的拖着重伤的身体在三界五行之中寻了足足上百年,最后才被涂山无道找到打晕带了回去。
因着那次重伤未能及时治疗,他的身体落下了病根,将养了许久也未见好转,人也愈发的冷淡了。
白露大约是补足他情窍的一部分,随着对方的离去也将长亭微薄的感情尽数带走了。
但是如今……如今白露竟然重现在他眼前,他换了一副容貌,换了一具躯体,就连魂魄仿佛也被重铸了一般……!
“白……露?”
长亭两片唇瓣张张合合,从白露的角度看来却能看到两排白生生的牙齿和一点赤红舌尖,他镌刻在灵魂上的名字被那人含在口中滚了一个来回,最终依依不舍的吐露出来。
白露的喉结上下动了动,没有说话,只是安静的注视着他曾经的主人。
曾经他有着满腹言语想要一吐为快,但当他真正见到了那个他最想念的人的时候,竟是这般光景。
在那场大战中,他碎剑碎得心甘情愿,却仍抱着满心的执念遗憾,他这般的剑灵不知是铸造的时候出了什么问题,对他的主人怀抱着非同寻常的占有欲。为长亭而死他满心欢喜,但倘若他不在了,长亭是不是会再去寻觅一柄适合的宝剑?
天下名剑千千万,仰慕他的主人的名剑就不知凡几,理智告诉他一个顶级的狐仙必定会有一柄合适的佩剑,但是心里头那只不断咆哮的猛兽却在一直一直愤怒的嘶吼——
他只许有我一把剑!
这样的执念终于引来的魔鬼,浑身萦绕着黑气的怪物将他从黑暗中唤醒,彼时他已经神魂俱灭,只余一丝零星半点的执念。魔鬼将他的本体从过去牵引过来,寻了一具合适的躯体重塑神魂。
原本的样貌已经不适合再用了,他便夺了那个白虎族人的身体,长亭曾经亲口夸赞那只白虎的眼眸,他便生生将它剜了下来放在手中把玩。
果然很像夏夜的雷雨。
这具躯壳里浸泡着的是一团支离破碎的灵魂,零星碎屑被黑暗污秽包裹,粗暴的填充在这具身体里的四肢百骸。
他重生了,却早已经死去,拖着行尸走肉般的身体在世间寻觅。
……
“白露……?”
长亭再次重复了一遍,按在剑柄上的手掌蠕动了两下,被贯穿在剑刃上的身体艰难的往上挺,拼命伸手去想要触碰白露的脸庞。
被贯穿肩膀的剧痛无时无刻不在侵蚀着长亭的身体,他的手虚弱无力的举在半空,脸色惨白如纸,面容上是他此生中难以一见的剧烈波动,混合着震惊和不敢置信。
以及微不可查的欢喜。
鲜血顺着血肉翻卷的手掌淌下,顺着手腕流进袖中,他的指尖就像渴求阳光的向日葵一般努力和渴望的向上方延伸,终于在白露深邃复杂的眼神中触碰到了他的脸颊。
长亭此时的身体已经失血过多,贯穿的肩膀无法愈合,衣襟地面染上了大片大片的鲜血,寒冷已经逐渐蔓延,他冰凉的指尖却触到了一块坚硬冰冷的冰块。
白露的身体宛若冰块一般僵硬冰冷,将长亭的手都浸的冰凉,他却仿佛溺水之人触到了浮木一般努力将被钉在地面的身体仰起,被贯穿的左肩连带着左臂已经虚软无力,右手却轻柔颤抖的覆盖在白露的脸上。
白露的眼睛骤然睁大。
他那一向冷淡的主人啊,那双从来古井无波的眼中此刻宛若暴雨下的水面,波光粼粼水光潋滟,大颗大颗透明的泪珠从他眼中滚落,混合着脸上沾着的鲜血变得一片泥泞。
即便是哭,长亭也绝不会发出什么声响,只是在那里默默的流泪,倘若只看他的表情绝对看不出什么端倪,谁知道他内心已经惊涛骇浪了呢?
白露着了魔似的伸手去碰长亭的眼睛,他的指腹触上了对方湿润颤抖的眼睫,就像一只被雨水沾湿的蝴蝶,脆弱湿润的蜷缩在他的指尖。
这位死而复生的剑灵此刻心里不知是何种滋味,他怨长亭不再将他视为唯一,他恨自己弱小无法再陪伴在他身边,他妒那些围绕在长亭身边的付丧神们,他羡他们的活力和充满生机。
无论如何,白露已是一具行尸走肉,他的心灵已经在黑暗的催化下变得扭曲,他恨一切陪伴在长亭身边的人或物,因为那是他无法做到的,但是唯一不变的,却是那颗早就碎成粉末的,灰飞烟灭的心。
剑的职责是什么呢?
是保护主人,为主人斩杀一切敌人。
那我现在在做什么呢?
我在伤害我的主人。
沾在白露漆黑指尖的泪珠仿佛融雪一般悄然融化,一点莹白从指尖悄无声息的蔓延,灵光乍现,纯粹的灵力侵染了白露的身躯,白露恍然惊醒,仿佛触电一般惊慌失措的从长亭身上爬起。
他动作极快,带着无法忽视的慌乱,另一只握着剑柄的手下意识的往后撤,只听得低微的一声“噗嗤”之响,随着剑刃从血肉骨骼中拔出,长亭的胸膛不由自主的往上一振,口中再次溢出一股粘稠鲜血。
白露握着剑后退几步,满手都是无法忽略的湿滑粘腻,“当啷”一声,白露剑从他手中滑落,剑灵缓缓举起双手,眼中缓缓浮现几分不可置信。
“我都干了些什么啊……”
最初的愿望是什么呢?
白露精神恍惚,努力回想着。
他从深渊黑泥中爬出,拖着不成型的一点零碎魂魄四处飘荡,只想见他的主人一眼,想看看那九尾的白狐对着月亮朝拜的模样,那是他镌刻在心中永不褪色的记忆。
他遍寻不见,为了维持意识开始四处吞噬妖魔生命,直到那些将他从死亡深渊中捞出来的漆黑魔鬼找到了他,对他说。
“我带你去见涂山长亭。”
然而他看到的是什么呢?
他认定的唯一主人,身边剑灵环绕,那些剑灵们甚至连自己修炼出的形体都无法保持,甚至只是别人复制出的量产工具!
他们如何比的上他?!
然而更令白露愤怒的是,就连这些拙劣的复制品都能够陪伴在长亭身边,嬉笑怒骂,撒娇卖痴,他却只能拖着残破的魂魄像个阴影黑暗中的小怪物一样暗中偷窥,嫉妒愤怒被咬碎了吞下肚去,恨意将魂魄逐渐染成漆黑。
于是白露接受了魔鬼的诱惑,重塑了身躯,挑选了合适的机会抢走了长亭的躯体,他要向长亭证明,只有他白露才是唯一能够陪伴在他身边的佩剑!
……
长亭的灵力侵染了白露的躯体,被溯行军同化的身躯迅速被灵力净化,他周身萦绕的黑雾悄然消失,露出了漆黑的轻甲长靴。
趁着白露心神不稳的空档,长亭撑着身体从地上爬起,草草的抹了一把唇边的鲜血,肩头失去了剑刃的阻挡,伤口已经开始愈合,灵力也开始逐渐恢复起来。
“你为何不来找我?”沉默了许久,长亭终于问出了这句话。
仿佛在梦中被惊醒,白露愣愣的抬起头,神智在这句话的刺激下恢复了冷静,他脸色迅速沉了下去,仿佛想起了什么不堪回首的过去。
“你以为我没有找过吗?!自从我破碎的神魂恢复意识以来,我就一直一直在找你!”白露怒吼,神情中带着几分几不可见的委屈,“但是你呢!涂山长亭!你有找过我吗?”
我当然有。
长亭沉默不语。
某一刻长亭真的想开口告诉白露,他拖着重伤未愈的躯体在三界五行之间苦苦寻觅,直到被涂山无道打晕带走,他的身体因此落下了无法恢复弥补的病根,至今仍未痊愈。
但是直觉却告诉他,白露真正想听的不是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