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卿二十岁生辰时,皇城下了冬日里第一场大雪。
从雪为她拢紧了轻裘,低声劝道:“太子殿下正和裴大人在甘露殿议事……今日怕是不会来了。”
雪花落在这位病弱的东宫妃子衣角,凄凉而冷肃。
她的眼神落在那些寒风中簌簌零落的梅花上,不知在问谁:“他今日不来了么。”
从雪微微一抖,低声道:“小姐……”
五年前至亲罹难,阮卿从无忧无虑的国公贵女,成了心疾在身的东宫侧妃。
昔日倾心的青梅竹马娶了县令之女,令她在皇城颜面无存。
皇城流言纷纷扰扰,众口铄金指责一个还为及笄的孤女是天降灾星,季家三子在未婚妻双亲尸骨未寒时就退婚另娶,竟赢得一片维护之声。
这世间实在太苦,阮卿一个人出了皇城,安静地踏入了幽深的护城河里。
却有一个人毫不犹豫地跳入冰冷的河水,将她救了上来。
那是太子的伴读,皎如朗月的裴家君子,一路跟着她暗中保护的裴瑾瑜。
原来天子怜悯阮家,将她指给太子做了太子良娣。
是裴瑾瑜一力严惩了流言的始作俑者,亲自去往千里之外的边关迎回她双亲的尸骨,也是他列出十项重罪,将那高高在上的季家打入尘埃。
他是这苦涩人间唯一的温暖。
可天子赐,莫敢辞。她已是东宫良娣,至死都只能天家妇。
她不敢让他有一点污名。
要是能早日将那虚伪的未婚夫退婚,要是不曾踏入东宫,要是能早日遇见裴瑾瑜,她的一生会不会有什么不同?
阮卿站在湖畔,梅花在大雪之下零落,她竟然看到她的父母与哥哥在刚结了一层薄冰的湖心中。
他们正在向她微笑,像幼时一样向她伸出了手。
她也笑了,低声道:“从雪,替我拿一个檀香的醺球来。”
从雪不疑有他,匆匆领命离开。
阮卿走下亭台,没有听到宫人们的呼喊,也没有被畏惧湖冰破碎的下人们拦住。
她一步步走向湖中亲人的怀抱,也走向了家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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噩梦初醒时,天光正盛。
阮卿脸色苍白地半坐起来,脆弱的心脏怦怦直跳。午后的日光透过几层纱帐投在暗银色被面,映出上面闪闪发光的仙鹤和祥云,就像前世最后看见的冰面上昏暗的天光。
“果然还是梦……”
因为方才在噩梦中又经历了一次死亡,阮卿的心脏蔓延开一阵针扎似的疼痛。她不得不用手抚着心口深呼吸,努力缓解这种难以忍受的痛苦。
即使回来已经数个月了,阮卿也常常梦见前世死去的那一天。
她半坐在柔软的锦被绣枕之间默默忍耐,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
阮卿下了床,入目的正是熟悉的闺房,东窗下摆了一张圆桌,桌上的小茶壶与三只杯子瓷薄如纸,西侧有一张玫瑰色的宽大妆台,靠墙的铜镜缠绕着精致的花枝纹。一扇朱窗支开一条小缝,窗下绿植生机盎然。多宝阁上陈列着数尊金银琉璃器,盛着几枝花枝的冰裂纹花瓶还是前朝的孤品。
整个屋子精致而华贵,处处彰显着房间主人所受的宠爱。
妆台上还有两只耳坠,一枚玉簪,是阮卿一刻钟前为了睡午觉放下的。
阮卿茫然了一会儿,走近铜镜,借着明亮的天光打量自己。铜镜映出的影像略有扭曲,依然能看出她如今五官精致,一双眸子温如墨玉,正是前世十五岁时稚嫩的模样,没有一点缠绵病榻五年的死气沉沉。
阮卿有些发怔,看着镜子里样貌清丽的少女,她再次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真的回来了。
不知是执念太深还是苍天见怜,阮卿本应该在冰湖中死去,再次睁开眼却回到了十五岁,回到了季家还没有退婚,她还没有去往东宫的日子。
这一世,她真的有机会去弥补那个遗憾了。
隔间外响起了一道女子的问询:“小姐可醒了?”
阮卿收回思绪,开口道:“进来吧。”
那是一个样貌周正的姑娘,梳着双环髻,着一身绿色罗裙,正是前世从小陪她长大的丫鬟从雪。她进门以后轻盈地行了个礼,见阮卿正一身中衣坐在铜镜前,便笑着上前问道:“小姐今天打算出城了么?”
阮卿眼角还有一点泪意,微微垂首不愿让她见了担心:“那便今天去吧。”
从雪早准备好了一应事务,闻言应了声是,便麻利地端着一盆水走上前来。那水温温热热,还带着一丝花香,触手仿若无物。阮卿用过水,端坐妆台前,小丫鬟开始为她绾发点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