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一座道观隐在层层林叶之间,青石阶蜿蜒而下,却鲜有人迹。
苏清风走在山径间,十几岁的少年披着雪白道袍,袍角绣有鹤羽,少年也如白鹤般秀丽纤长。
秋风微凉,吹落几片枫叶。苏清风停下脚步,道:“谁在那里。”
少年的声音清如水,他望着一个地方,目光澄澈而平静。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之后,从林叶里钻出一个小小的身影,那是个外表上比苏清风还小几岁的男孩,穿着旧衣服,浑身脏兮兮的,低着头不敢说话。
苏清风看了他几秒,发现那居然是只小野鬼。
这种小野鬼一般流落在山林之间,但怎么也不该来到这里。
苏清风回头望了眼远处的道观,道:“你走吧,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小野鬼闻言惶恐地攥紧了衣角,他的手指干裂脱皮,指缝间皆是斑斑血迹与泥垢。他被追杀了一路,到了这里却好像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将追杀他的人阻隔在了外面。
他没有地方可以去了。
小野鬼踌躇地站在原地,他怕苏清风赶自己,又急又慌,便抬头可怜兮兮地看着苏清风,眼中写满哀求。
这一抬头,苏清风才发现小野鬼虽然身上脏脏的,眼睛却又黑又亮,像冬日里映在阳光下的清泉。
不是恶鬼。
苏清风沉思片刻,走到小野鬼面前,见小野鬼紧张地攥着自己衣角,便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他的掌心很温暖,细致又柔和地将小野鬼攥紧的拳头分开,看见了那伤痕累累的手指。
苏清风微微皱眉,他知道小野鬼身上肯定还有其他伤,道:“不疼吗?”
小野鬼愣了一下,嗫嚅着道:“已经不疼了……”
真暖和啊。
他盯着苏清风的手,那五指纤长白皙,干净得像不染烟尘的雪。而他自己的手却脏兮兮的,沾满污垢。
小野鬼忽然生出一种自愧感,却又舍不得苏清风掌心的温度,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感受过这种温暖了。
于是悄悄回握住了苏清风的手。
就在这时,小野鬼听见苏清风又道:“你要不要先和我回去?”
这里设有结界,外人根本无法进入。苏清风不知道这只小野鬼为什么能来到这里,也许能带他去问问师父。
听见苏清风这句话,小野鬼一下子抬起了头,眼睛亮晶晶的,道:“我……我可以吗?”
苏清风的师父还在闭关,他带小野鬼洗了个澡,给他换上新的衣服,让他先待在自己房间里。
小野鬼蜷在柔软的被窝里,晕乎乎的好像进了天堂。他很多天没有合过眼了,明明困得冒泡,却依然要伸出一只手揪着苏清风衣角,好像害怕这只是一场梦,一觉醒来就什么都没有了。
为此苏清风耐心地安慰他,道:“睡吧,等师父出关了我就带你去见他。”
小野鬼点点头,依然执拗地睁眼看着苏清风。直到困意海浪般一层层涌上来,他终于坚持不住,才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一睡就从白天睡到了晚上,小野鬼再醒来时,是被猎猎风声吵醒的。
狂风呼啸在山林间,明明是晚上,夜空却被染上大片大片的红。小野鬼迷迷糊糊睁开眼,发现自己被苏清风抱在怀里,而在他们身后,道观已经被大火吞噬。
小野鬼一惊,抬头看向苏清风。夜色深沉,苏清风好看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他什么话都没说,只是沉默地抱着小野鬼,一步步走下青石阶。
漫天的大火中,道观轰然倒塌,万千火星飞溅,小野鬼呆呆地望着那团火,想问苏清风为什么道观会被烧毁,他的师父是否平安,但他看着苏清风的脸,却又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要去新的地方了吗?那……会丢下他吗?
小野鬼无声攥紧衣服,又把脸埋进了苏清风怀里。
他一定要紧紧抓住这个人,这样就不会被丢下了。
——
数年后。
一栋宅子里坐着四个人,其中有对夫妇,一个盘核桃的青年,还有一个披着特殊衣袍的年轻人。
“程方士,怎么样?”夫妇之中,丈夫何庆年焦急道,“是不是这栋房子有问题?”
被称为“程方士”的年轻人微微一笑,道:“何先生别急,房子没有问题,先让我看看您的女儿吧。”
他是何庆年请来的方士,名叫程澄。虽然年轻,在方术局里却已是三星方士了。
何庆年正要应好,保姆却在这时走来,低声道:“先生,外面来了个客人,自称是您请来的天师。”
程澄听到这话脸色当即一沉,道:“原来何先生还请了天师局的人,看来我这一趟是多余了。”
天师局与方术局向来不容水火,何庆年亦知这点,连忙否认道:“没有没有,程方士别生气,我从没请过什么天师啊!”
“是我是我,”一直坐在沙发上盘核桃的青年举了下手,嘿嘿一笑,“大哥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和大嫂已经请了方士,来之前就在天师局下了委托了。”
何庆年道:“你给我添什么乱,赶紧把委托推掉!”
青年无辜地盘着核桃,道:“人都已经到了,怎么好推嘛。”
何庆年:“你——”
“算了,既然来了,总不能让那位天师白走一趟吧。”程澄不咸不淡地开口,“不如请他进来,多一个人也是多一份保险。”他自诩天才,倒想和天师局的人好好较量一下。
“好,就按您说的做。”
既然程澄松了口,何庆年便让保姆将那位天师带了进来。
没过多久,被请来的天师走进客厅,他是个清隽好看的年轻男子,身形修长如青松鹤立,披着道袍,袍尾绣有鹤羽,苍白手腕间缠了一圈红绳,绳扣古朴而简单。
他的侧脸沉静漂亮,站在那里的气质就像林间掠来的一阵清风,令人心旷神怡。
一时间,何家夫妇与青年都面露惊叹。程澄微微眯起眼睛,一股无形的领域铺开,这个年轻天师却只是安静站在原地,没有任何反应。
方士与天师经过修炼,自身会携带一种“领域”,实力越强领域越强大,这个天师在程澄的领域内没有任何反应,要么是他太强,要么就是他弱到连程澄的领域都感应不到。
程澄选择了后者。
何庆年道:“请问您的名字是?”
“苏清风,”年轻的天师开口,他的嗓音清雅悦耳,山泉般流淌在客厅里,格外好听。“有位何先生给我下了委托,地址是这里。”
“我,是我,何无辜。”盘核桃的青年笑道,“小哥哥真好看。”
“天师局的人,我也认识几个。”程澄插嘴道,“你是几星天师,跟着谁?”
他语气中有轻微的挑刺,苏清风淡淡看了他一眼,道:“我只是刚进入天师局的新人。”
那就是区区一星天师了。
程澄心里嗤笑,面上却不显,对何庆年道:“不知何先生的女儿现在在哪里?”
何庆年道:“她在卧室,程方士……两位请和我来。”
二楼的卧室里,何家三岁的小女儿躺在床上,面色青白,仿若一个死人。
“小茹一个月前身体就逐渐虚弱,去了好几家医院都不见好转,直到上周,她忽然昏迷不醒,变成了这个样子。”何庆年道,“医院什么都检查不出来,我们就怀疑她是不是惹上了不干净的东西。”
程澄道:“除此以外,她还有什么异样吗?”
“有,她还会说梦话。”何庆年道,“说梦话的时候声音会变得很尖利,就像,就像她体内还有一个人。”
话音刚落,床上的小茹就张开了嘴,她虽然闭着眼睛,却从嘴里发出了一段又尖又细的笑声。
何庆年色变:“就是这样!”
那笑声不是小女孩能发出的,尖利刺耳,配上小茹青白青白的脸,说不出的诡异。
程澄当即咬破指尖,在眉心一抹,他开了眼,视野里的场景就不一样了。
小茹的床边站着一个浑身发青的小孩,那小孩一只手抓着小茹衣角,同时阴冷冷地盯着程澄。
程澄眉头一皱,道:“何先生除了女儿之外,是否有过其他孩子?”
“有有有,”何庆年赶紧道,“小茹一岁的时候,我夫人曾怀过一个孩子,只可惜夫人体弱,那孩子没能保住。”
“那就是了,”程澄道,“那孩子大概是对你们心怀怨恨,化为鬼婴,缠上了你女儿——如果要你女儿平安,就只能斩杀鬼婴。”
何庆年对那尚未出生的孩子并没有太多感情,现在知道它居然要害自己的女儿,自然是毫不犹豫地同意了程澄的提议。
“那就请程方士……”
“等等,”刚才一直没说话的苏清风看着一个地方,忽然开口道,“它没有作恶。”
程澄瞥了苏清风一眼,发现不知是不是凑巧,他看的方向居然也是那鬼婴的位置。
方士是生来既有灵力之人,开了天眼便可视世间之灵,这个天师一没开眼,二也没作法,怎么就能看见那鬼婴?
想到这里,程澄冷笑一声,认为这个一星天师就是来故意找他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