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漆门前的风灯已燃了起来,影影绰绰映出昏黄的光。
季淮刚下了值,正欲进门,抬眼便看见了小姑娘单薄的身影。
他微愣了下,三两步走过去,颀长的身影将小姑娘罩住,温润的声音里有些无奈:“说好过几日等我去接的,怎得自己回来了?这天寒地冻的......”
“大哥哥!”音音打断他,含笑道:“我这不是回来了吗,你年底政务繁忙,何必麻烦。”
季淮清俊的面上一闪而过的失落,小姑娘总是如此,自己能办到的事,绝不麻烦他,独立又坚韧。
可,他想她麻烦他。
他吐出一口浊气,还是朗月般的笑,只带了点强势,果?断道:“音音,别叫我大哥哥,唤我季淮。”
音音一愣,不肯松口:“不成,大哥哥就是大哥哥,岂能......”
她话还未说完,便见林嬷嬷扶着婢女春杏的手?,颤巍巍迎了出来。她将人仔细打量一番,问路上吃用,问这几个月可有委屈?
小阿沁也?蹭蹭跑出来,拉着?姐姐不松手。
一大家子?簇拥着往里走,林嬷嬷事无巨细问了一遍,瞥了眼身后的儿子,忽而转了话风:“回来的正是时候,我帖子?都下去了,等后日,嬷嬷带音音去赏梅。”
赏梅不是目的,相看郎君才是。季淮一噎,得,老太太是忘不了这茬了。
腊月十八是个好日子,江南一连几日的雪终于停了,露出温煦的日头。
音音一大早便被林嬷嬷唤了起来,被催着挽发梳妆,换了簇新衣裙。
芙蓉掐腰上裳配一条宫缎素雪绢裙,清新又素雅,衬出柔媚身段。乌压压的云鬓上只插了一支步摇,缀着?一只莹润东珠,晃阿晃,是楚楚的清丽。
林嬷嬷围着音音转了一圈,只觉这室内都被小姑娘照亮了几分,欣慰道:“我们音音这容貌,谁看了不动心呢?”
音音原先以为林嬷嬷也?就说说,走走过场就是了,倒没料到今日她费这样大阵仗,忙扯了嬷嬷的袖子?,道:“嬷嬷,我如今的身份,本不宜张扬,万一被京中那位晓得了.......再者?,你可有告知今日来的郎君,音音早已非完璧?”
她确实不会因失了贞洁便自轻自贱,但却也不会隐瞒此事。
这话说的林嬷嬷心里一阵酸涩,这样好的姑娘,却白白受那些苦,叹道:“放心,今日来的都是小门小户,非朝中官宦人家,嬷嬷只盼着,你身边能有个知冷知热的人。”
哪怕这知冷知热的人不是她儿子,她也开?心。
广寒寺的梅花开的正盛,沿着后山,一层层漫开。
江陈站在半山腰的凉亭内,一身玄色直缀,挺拔清贵,袍角的银线暗绣麒麟微微扬起,闪着细碎的光。
他脸上还是散漫神情,微扬的凤眼,静静注视山脚下的行人。
于劲站的腿酸,换了个姿势,抬头瞥了一眼主子?。他挠挠头,想不明白,主子爷明明今日天不亮就起了,换了好几套衣服,月白,竹青、象牙......每一件都是清俊模样,可临到出门,又换上了平日最常穿的玄黑。也?不知折腾这一通,为的哪般。
他总觉得主子这两日不太对,透着股子.....诡异,对,诡异!将政务时时放在心上的一个人,昨日竟推了一应政事,连京中加急送来的折子?也?未看,窝在书房,只为了雕刻一支桃花木簪。这怎能不诡异?!
他正瞎琢磨,隐隐听见远处传来喧嚣的人声,抬眼望去,不由一愣。
江陈亦抬起散漫的眼,落在连廊上的人影上,微微凝了目光。
他远远看见沈音音披了件翠纹织锦羽缎氅衣,飘飘荡荡的纤弱,脖上一圈白狐毛,衬的巴掌大的小脸盈盈娇媚。她白皙的脸上光滑皎洁,哪有什么疤痕?整个人也是舒展的,丝毫没有那日船上的凄苦无依,反倒比在京中时,更多了几分自在的风骨。
江陈微不可查的蹙了下眉,那一点疑虑还未深想,目光一偏,便见了她旁边跟来的男子,秀气的小生,涨红了一张脸,正一目不错的看着?沈音音。
音音今日见了两三个年轻后生,已是有些乏了。此刻便只剩下拘谨的笑。
林嬷嬷拉了拉她的手?,介绍道:“这位是杨家老三,杨颂芝,家里行商的,也?算殷实。”
杨家本是看中了季淮这个靠山,才巴巴攀了上来,这杨颂芝本存了几分怠慢心思,只看到人后,却手足无措起来,竟是涨红了脸,不知说什么好了。
看见林老夫人给他使眼色,才磕磕绊绊道:“沈姑娘.......我.......我家中人口简单,母亲早丧,现只余个爹爹并两个哥哥,你若嫁过来,我们分家单过,必不让你受委屈......”
这话一出了口,杨颂芝自己都呆住了,他从来也不是个急性子,怎么今日竟这样不知分寸了。
他因着?懊恼,脸涨的更红了,一壁偷偷打量音音,一壁手?足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
林嬷嬷有些不高兴,这八字还没一撇呢,如何说这些?她默了片刻,道:“杨家公子,今日就到这里吧,音音也累了,等改日我们再聊。”
打发走杨颂芝,林嬷嬷握着音音的手?,往后山走,问:“音音,今日若有合眼缘的,一定跟嬷嬷说,我们改日再约出来好好看看。”
江陈离的远,也?未听清连廊上的话语,只被那男子看沈音音的眼神刺的不舒服。
他微眯了眯眼,便见小姑娘已拾阶而上,眉眼间潋滟的秋水,一步步朝着?他走来。
那双幽深凤眸里的冷寒散了些,倒是染上了几分飞扬的光彩。
只还未看到沈音音走近,便见沿石阶下来个男子,青竹般的背影,擎了一支腊梅,声音温润:“今日可都见完了?”
林嬷嬷袖着?手?,一点也不替儿子着?想,说起话来专戳季淮的痛处,道:“见完了。李家公子闻玉,家里世代行医,是个脾性温和的。还有那杨家小公子,长的也?秀气,据说行商有头脑,人也靠谱。我瞧着都不错,端看音音怎么想了。”
季淮没说话,默了片刻才道:“让我同音音说几句话。”
林嬷嬷瞥他一眼,转身下了石阶。
季淮低头,看见小姑娘颤动的睫毛,嗓音里尽是温柔的蛊惑,他说:“李家闻玉虽温和,却无胆识,他护不住你。杨家小子,是有几分靠谱,但性子尚不定。若论起来,最适合你的......”
他顿了下,抬手将手?上的红梅插进了音音乌压压的云鬓,仰起脸,真诚又坦荡:“是我季淮。”
江陈目光落在季淮扶着音音发鬓的手?上,还有小姑娘娇羞的面。
他眼角跳了跳,背在身后的手?陡然握紧了,那支桃花簪应声而断,在他掌心划出一道血痕。
呵,原来今日是来相亲的,还见了不止一个男子,身边还有个不怀好心的季淮,好个沈音音,真真长本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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