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巍紧箍着他的手腕,蜷缩成一团的模样,像个没有安全感的孩子。
卡文不知道对方在睡梦中究竟把他当成了谁,才会祈求得这么卑微,但他想,一定是颜巍内心深爱,却爱而不得的。
莫名的,他古水般毫无波澜的心里,起了一丝丝恻隐——
每次看到流浪狗流浪猫都忍不住要捡回家的人,面对一个并不弱小但看起来确实很无助的大活人,即使想狠心也狠心不到哪里去。
算了,免费给这人当一回人肉抱枕吧,谁让他是自己的房东呢。
再者说,颜巍心里有深爱的人,对他来说是件值得庆幸的事,他终于不必再担心两人相处久了会生出某种不可言说的纠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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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坐回去,卡文调整了下姿势,倚在写字台跟墙壁形成的直角处。
颜巍没再呓语,慢慢睡沉了,但还是抓着他不放。他挣了两下没挣开,反而令对方不安地皱起了眉,无奈之下,只能放弃。
“我现在算不算是壮士扼腕,舍己为人?”
他搓扭着颜巍的头发玩儿,想自己很可能用错了成语,又不好意思地笑了,“华夏文化,博大精深,是得好好学。”
说罢,想起自己要借书的事儿。
书房空间不大,又被堆得到处都是的糖果占去大半,但藏书依然很多,整整三面墙,目测得两三千本,赶上个小型图书馆了。
除了散文小说外,卡文看到,有专门的一个书柜摆满了罪案心理相关的书籍。
颜巍是教心理学的,现在看来,很可能是犯罪心理——立刻给当下的氛围平添了许多悬疑色彩。
回想刚过去的一天,卡文嘴角抽了抽:的确够悬疑的。
无论是人血馒头事件,还是颜巍闷在书房的两个半小时,都似乎带着点儿迷幻色彩。
至于颜巍本人,则更是迷幻。
温润儒雅是他,暴躁不耐是他,不修边幅是他,处变不惊是他,脆弱狼狈还是他。
认识的第一天,两人还不够熟悉,颜巍竟然就这样把自己的优点、缺点,甚至弱点,统统暴露给了他。
卡文认清了颜巍的多变,反而更加迷惑;他看不透颜巍,但又好像没必要看透。
这种迷惑和纠结,一直持续了很多年。
直到多年后,他才发现自己当时的思虑统统都是多虑。因为在他面前,颜巍从来都是透明的,喜怒哀惧,毫不遮掩。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现在的情况则是——
艾卡文同学被烂醉如泥的颜老师压得双腿发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稍微把他扳动一点儿,解救出自己的一条腿。
然后,绷直脚尖,从旁边那堵墙的书柜上勾了本小说过来。
黑红两色的封面,用扭曲的字体写着《无限消亡》四个字,不必看内容就能联想到书中的压抑。
果不其然,是本悬疑小说。
开篇,“撒旦说:‘如果有一天,世界上再没人能够保护你,不要怕,还有我’”瞬间奠定了全文阴暗窒息的基调。
即使有很多字不认识,卡文连蒙带猜,依然看得很投入。
随手拾起块掉在地上的糖,剥了包装纸,丢嘴里一嚼,扬了扬眉毛。
巧克力,酒心的,而且还是在他那个年代就已经誉享欧洲的,法国一家酒庄酿造的红葡萄酒。
卡文的目光不得不暂时从书上移开,扫扫颜巍,好气又好笑地说:“是没喝酒,但三大包这个下肚,你不醉谁醉?”
“……”也许是在梦中听到了他的话,颜巍终于放开他的手腕,翻了个身。
卡文正说要松口气,谁知对方又突然环住他的腰,他只好默默把那口气重新给抽回去……有点儿凉。
颜巍的表情却特无辜,特坦然,一点儿都不知道自己的非礼给人小孩儿带来多大的心理压力。
卡文哭笑不得,报复性的,把书整个扣在了颜巍脸上——
睡着的人就是好拿捏,挺秀的鼻梁被人用来当书立使唤了都不带反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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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天色开始露出一点儿清白。
小说接近尾声,卡文被压住的半边身子完全失去知觉,宿醉之后,颜巍按着嚯嚯直疼的太阳穴,终于转醒。
还没睁眼,觉得自己的脸被什么东西给压着,整个儿全麻了,害得他差点儿流口水,就挥了一把。
书一下被扫出去老远,掉在地上。
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卡文不满地嚷道:“干嘛?!”
颜巍:“……”
小孩儿的脾气怎么突然变粗暴了?
卡文:“……”
太粗暴不好,会引人怀疑,应该时刻维持艾卡文温顺的形象。
四目相对,空气寂静了四十秒,
颜巍暴躁:“你怎么在我房间?”
卡文弱弱:“师伯,你怕是睡舒服了还没醒,这是书房。”
颜巍扫了眼四周,意识到自己正大狗一样蜷在卡文身边、舒服地枕着人家大腿、搂着人家小蛮腰,终于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了,在小孩儿面前太丢份儿。
但他丝毫不慌,松了手,打个滚儿从地上爬起来,半蹲半跪着往前凑了凑,“小孩儿,我昨天晚上没说什么不该说的吧?”
会这样问,应该是有印象自己说了什么,但记不清。
凑太近,卡文往后躲了躲,“醉糖……算该说,还是不该说?”
“没别的了?”
“没别的了。”
颜巍盯了他一会儿,像是信了,注意到他眼下的乌青,微微皱眉:“一夜没睡?”
“嗯。”卡文点头,小声说:“睡不着。”
是真睡不着,连续好几天了都睡不着。但这话在颜巍听着,就是另一番意思了。
“其实,你完全可以不管我,让我睡地板,反正我早就睡习惯了。”
“……”
昨晚他本来就想让颜巍睡地板,是对方抱太紧,他没挣开。
不过,既然颜巍已经误会了,他也没再解释,这样还赚一个人情呢,就说:“时间没浪费,我看了本书,学了很多新字。”
颜巍玩味儿地勾勾唇角,小孩儿这是装文盲装上瘾了?
视线往旁边扫扫,果然见地上躺着本小说,捡起来,不乐意地说:“刚才你就是拿它压我脸的?”
卡文低着头,柔弱可怜地“嗯”了声,心里想的却是,小心眼儿,你还压我腿了呢!
颜巍在他对面坐下,支着条腿,哗哗翻书也不看他,“看了多少,觉得写的怎么样?”
“也算看完了。”卡文如实说,“不怎么样,剧情俗套,文笔也说不上好。但是——”
注意到颜巍正撩着眼皮看他,说不出是个什么古怪表情,他停下来,试探着问:“还继续说?”
“说呗。”颜巍把书从左手倒腾到右手,神色如常了,“心里怎么想的,就怎么说。”
“但是,就是这些俗套的剧情,在细节处理上却令人不寒而栗,作者准确把控了读者的恐惧心理。”卡文思索着说:“我觉得他,他一定很认真地研究过心理学。”
“……”颜巍一顿。
“书中,心理画像师沈徵对主角叶琛来说,既可能是天使,也可能是魔鬼。根据前文99%的铺垫,我更倾向于后者,但……”
“happyending有什么不好吗?”颜巍笑着截下他的话,“皆大欢喜才是读者愿意看的,要是主角死了,作者得被人给骂死。”
“不对。”卡文摇头,“我觉得作者‘禾山女鬼’之所以写了个happyending,不像是为了迎合读者,而更像是——”
“更像什么?”
“更像他用犀利的笔锋,把现实的黑暗映射到小说中,到了最后要向读者揭露真相的时候,又突然心软。
“真相过于残忍,只好以大团圆结局做迷障,粉饰太平。其实,作者不是在迎合读者,而是在说服自己。”
卡文一口气说了很多,抬头发现颜巍看他的眼神好像有点儿不一样了,“干嘛这样看我,难道我成语用得不对?”
“那你觉得,作者想说服自己什么?”
“再相信一次。”
“……”颜巍突然沉默,半晌,抬手呼噜了他一把,“你懂?你又不是作者。”
温暖的掌心擦过额头,揉得卡文整个人都晕晕乎乎的,“你知道我不懂?你又不是我。”
“趁天没全亮,赶紧去补个觉,八点半准时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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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点儿忘了,今天是他去新学校报到的日子。
离八点半不到四个小时。因为被压麻的半边身子还没缓过来,不能走,经过再三抗议,他被颜巍架上了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