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声淅沥,断续拍打在屋檐上,再扑簌簌落下,倒叫人有种置身于雨季江南的幻觉。
杜若见婵娟已经起身下床,却只呆坐于铜镜前愣愣出神,遂两步走到窗前推开半扇窗子。霎时间,凉风一阵,让人不由灵台一明,猛然清醒过来。
婵娟抠着小手掐指一算,才发觉现今距离那夜上元灯会已有半月之久。若儿见婵娟虽然不再发愣了,却又转而单手支腮,另一手把玩起镜台上的黛螺来。
“姐姐莫非是有心事?”杜若接过婵娟手中的黛螺,继而为她细细画起眉来。
婵娟听话地闭眼,睫毛齐刷刷打下,落下一排暗淡的阴影,“倒也不算什么心事,就是有些事情想不透罢了。”
杜若笑笑,又为她描起另一条眉毛,“可是和大公子有关?”杜若虽然自认愚笨,可她却也能看出,自从上元节那一夜大公子与姐姐那般“亲昵”过后,姐姐她便终日恍恍,像是被人勾走了魂魄一般。
婵娟现今最怕听到的就是这三字,遂连忙嘴硬道:“呸呸呸,不许胡言。”
见若儿只笑笑没有再吭声,婵娟心下思索半晌,本想开口问问若儿会不会喜欢上一个小自己十几岁的男孩子,可又转念一想,比若儿小十几岁的男孩大多都还在娘胎里,没有什么可比意义,遂悠悠改口,问道:“若儿,你觉得你会喜欢上一个比自己大上十几岁的男子么?”
杜若为婵娟画好眉毛,见她似乎有意谈心,就又把镜台上的牛柳梳拿起,为婵娟理顺长发。
“虽然不知姐姐想听什么话,但若儿觉得只要两个人是真心互许,那无论身份还是年纪都不该是问题才对。”
婵娟望着若儿玉指芊芊,为自己戴上一枚碧玉玲珑簪,眼角的余光却瞥到角落里那枚之前曹丕再次送还给她的薄玉簪,心头萦绕千丝万结,正在她打算说些什么的时候,就听杜若小心翼翼开口,似乎怕戳破婵娟的话意却又忍不住安慰一般:“姐姐不必担忧,义父他清俊神朗,才贯古今,定也不会囿于这等俗世偏见。”
婵娟头脑一懵,反应了良久,这才忽地灵光一闪。
若儿怕不是以为她在暗恋奉孝?
……
窗外细雨横斜,吹进的风有些阴冷,婵娟干笑两声,总算压下自己纠正若儿的欲望,只道:“想必先生这会儿已经在湖心亭中赏景饮茶了,你去后厨看看汤药煎好了没,我先去将先生的瑶琴送过去。”
杜若见她不再多言,只答了声“好”,便率先撑了把竹伞出门,婵娟瞅着她的身影消失在远处灰蒙蒙的天色中,这才将奉孝那具带有囚牛图案的白楠木瑶琴装入琴匣中,跟着起身出门,赶往后园的湖心亭去。
谁知,今日虽然天气湿冷,湖心八角亭中却比往常热闹不少。
婵娟赶到湖边时,远远地便瞧见亭中有几道隐隐绰绰的身影,耳中不慎钻进一抹悠扬的齐瑟之音,待她再走进些许,才看清各位亭中人的模样。
此刻,亭中正摆了四具小案,对坐两排,呈八字形错落展开。每具小案上又摆着瑞兽衔环的酒樽,还有一套木质的茶具和些许糕点。亭子正中心燃着一鼎铜炉,下方漏出些许残碎的薪草,两位身着缃色曲裾的侍女正持了个曲柄锯子,切下些茶块,并以茶碾碾碎,将其放入铜炉中,再加入沸水,旨在将其煮成糊状,并间隔向里面投入葱、姜、盐与橘皮等物。
婵娟想起自己上一世栽在这恐怖茶汤上的悲惨经历,瞬间喉中一梗,穿过这道九曲回廊的脚步都略有些凝滞了下来。
案边的几人皆将视线投到正前方那名正深情鼓瑟的女子身上,不时推杯换盏,很是融洽和谐。曹丕前些时日便以身体不便、需近身聆听奉孝教诲为由,颇为厚脸皮地搬入郭府疗伤,婵娟瞧见他自然不需惊讶。
可没想到,今日就连阿彰和冲儿都跑过来凑起了热闹,更为奇异的是,那位许攸府上的郭锦郭小姐竟也在此,还正为亭中几人奏着齐瑟。
琴音声声如幽谷空啼,伴着那如梭玉指,让人难免为之着迷倾倒。
婵娟不由自主地向端坐于奉孝右手边的男子望去,那人今日披了件烫金云纹厚锻大氅,墨发半束,面色沉静,看不出半分波澜。那一夜许是婵娟太过慌乱,不知该如何是好,竟将他扔在台上自己跑回府去,遂这些时日总是不敢见他,怕他问,又怕他不问,心中纠结半晌,还是觉得不见最好。
正在她脑中混乱万分时,就见冲儿率先发觉她的身影,忙奶声奶气地唤了声“孟姐姐”,然后小身影自坐垫上飞速弹起,向婵娟欢快奔来。
亭中人被这声惊呼拉回思绪,只见曹丕微微侧头,冲她的方向矜礼一笑,眸中湛蓝通明、顾盼生辉。婵娟心下微微一沉,就见冲儿已经飞扑到自己跟前,小手紧紧扣住她的腰肢,无意间搔在婵娟背后上,有些微痒。
“孟姐姐,许久不见我,你都不会想我么?”
婵娟将手中的瑶琴递给另一位侍立在旁边的侍女,然后双手托起曹冲的脸蛋,弯眉笑道:“怎会不想?简直是日思夜想才对。”
曹冲平时多爱穿一身绿油油的衣裳,今日总算换上一身石灰色深衣,显得更为文静秀气了一些。
“孟姐姐莫要骗我了,植哥哥说,你若是想我,早便来司空府瞧我了。”曹冲一边说完,还一边委屈地撇撇嘴。
婵娟:……
又是这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小曹植?
婵娟正打算将冲儿抱起,就听一道柔婉的声音传来,似笑非笑,“小公子莫要淘气了,你也不能总是粘着婵娟小姐不是?”
婵娟一抬头就瞧见郭锦那张面若桃花的俊俏脸蛋,心中却不知为何,越看越生厌,总觉得这人从头到尾都在用自己的行动告诉她,她不过只是一个外人,仅此而已。
“郭小姐言重了,冲儿只是有些小孩子脾气,无妨的。”
说着,婵娟便拉过曹冲的小肉手,一起踏入亭中,顺便和他一道跪坐在奉孝对面的小案身后,阿彰见她落座,不知打哪儿摸出一个小盒,拉过婵娟的小手便塞了过来。婵娟拿起一瞧,竟是许都南街最有名的一口黄金酥。
不知是天气的原因还是其他,婵娟总觉得自己有些多愁善感,此刻眼眶忽地有些蹿红,只见她从腰间掏出一方白娟,然后仔仔细细为阿彰揩去额头不小心溅落的污泥,冲儿不服气地拉过她的袖口,缠着婵娟也为他擦拭一番。
“婵娟妹妹和二公子倒是颇为相配呢。”
郭锦落座于曹丕身侧,见到婵娟如此动作,只掩唇笑道。曹丕不露声色地移了移身子,睫毛低垂,不去看眼前让人糟心的一幕。却听郭嘉咳嗽两声,轻描淡写地岔开话题,道:“娟儿,文远将军前两日过来寻我,与我交谈一番,说是想将你收作女徒弟,教你骑射剑术,你看可好?”
文远将军?那便是张辽了。
此人勇冠三军,婵娟来到三国之前就曾听过“张辽名震逍遥津”的故事。张辽愿意教她骑射剑术,那她自然求之不得。
婵娟还未开口,便听身侧的曹冲兴奋地满面红霞,道:“如此一来,孟姐姐便可以与我和植哥哥一道练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