婵娟几步走到龙塌前,双膝着地,盈盈行礼道:“陛下,夜已深了,还请保重龙体,早些歇息。”
刘协听着帐外那人轻柔舒缓的语调,心中的烦闷当真淡了些许。这才伸手撩开帐子,朝她看了一眼,见那人此时正伏在地面,格外小心谨慎,不由问道:“朕今日心情不好,可却不能和旁人说出因由,该如何?”
婵娟抬头,睫毛还是垂着,在她面上打下一道暗淡的阴影,“那陛下大可以尽情呵斥奴婢,待发泄够了,也就不再心烦了。”
刘协终是止不住一笑,身上明黄色的睡袍似乎都跟着有些微微抖动,“朕说过,你我独自相处时不要再自称奴婢。”
婵娟连忙再次俯身,算作谢恩,接道:“若是陛下不嫌弃,婵娟愿意为陛下奏上一曲。”
“如此甚好。”不知何时,刘协手中多了瓶酒壶,然后倚在塌上的青玉合欢睡枕上,定定瞅着婵娟抚琴的方向。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在情绪失控的时候叫婵娟来侍候了,每次婵娟都会贴心宽慰自己两句,然后为他弹奏一曲安息宁神的曲子,就像现在。她似乎从来都是这幅样子,宠辱不惊,波澜不起。
刘协歪头打量着婵娟,只觉得眼前人眉目如画,素手芊芊,明明未施粉黛,却叫人好生惊叹。其实,她的琴声不是最绝妙的,宫中的乐师多的是与她比肩之人。她的容貌也不是最柔美的,后宫中亦数得出不少比她更貌似仙人的女子。可她一定是最懂他的,她的每一句话,每一首曲子,似乎都道在了他的心坎里。
只是不知为何,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就连眉间那股独若幽兰的淡淡气质,都让他熟悉不已,可他却又不知自己是否曾经在哪里见过她?
婵娟为刘协凑完一首曲子时,那人似乎是怔了,眼神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可那神色却又古怪之极,好似是想透过她看到谁的身影?
“陛下?”
刘协这才回神,见婵娟正垂手侍立在五步远的地方,温温顺顺,倒像极了自己记忆中那个总会在阴雨天为他遮风挡雨的人。
婵娟看向刘协,那人也正好瞥了她一眼,忽然就笑了,目光极其温柔,“你和她倒是极像。”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婵娟却听他说过无数次了,只是皇帝对自己口中的那个“她”却从来不肯多提。
婵娟身子一顿,旋即平稳下跪,声音平淡无波,“陛下该歇息了,两位内侍还在外边儿候着,婵娟这就将他们唤进来伺候。”
如果按以往的流程,婵娟奏完曲子便该跪安了,谁知刘协的声音却及时阻止了她退下的脚步。
“不必了。”
婵娟浑身一僵,凉意莫名就顺着指尖通入心脏,冰的她有些浑身发颤。刘协此时正倚在龙塌上,眼睛似是合着,手指却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在身边的睡枕上,“你来伺候就好。”
你来伺候就好……
“不要……不要!”
伴随着两声逐渐尖锐的惊呼,婵娟猛地睁开双眼,额角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口中更是频频喘着粗气。直到她望见屋内另一头尚睡得香沉的杜若,这才微微抚了抚胸口,叹出口闷气来。
刚刚梦中那个关于刘协的画面还尚在她眼前挥散不去,婵娟无奈勾唇,若是她没记错的话,这是她重生以来的第三个梦。
其实若她当初只是单纯的重生,她还本不至于奇怪。毕竟穿越她都体验了,重生只不过是换种形式继续生活罢了。
可真正的怪事是在她重新醒来后的第三个月发生的。当夜婵娟在梦中见着了孟氏咳血不止的场景,白光一闪,她还瞧见自己扑在一处略显荒凉的坟头哀嚎流泪。午夜梦醒时,婵娟惊了满身的冷汗,可没过多久,孟氏当真因痨病而离世。
此后,婵娟在去穰城寻张绣的半路上曾遇到风雪,她躲进一间破草屋中凑合避雪将就了一夜,就在那一夜婵娟再次做了个梦。在这个梦中,她望见了故人贾诩,甚至还瞧见了许都的城墙。后来事实证明,婵娟的那场梦又变为了现实,贾诩好心收养了自己,然后她随着张绣大军一起奔赴了许都降曹。
至此,她才开始怀疑起自己的梦来。因为除了这两场梦之外,其他的夜梦婵娟通通记不起来。一开始她只当自己是做了梦隔夜便忘了,可是今夜这一梦又让她不由重新怀疑起来。这也许并不是她忘了,而是除了预见未来之外,她再也无梦。
婵娟揪着发梢的几缕头发,眉头拧成了一股麻花。能否预见未来她并不在乎,她真正难以想象的是,那个上一世明明还整日跟在她身后唤她“月姐姐”的半大男孩,长大后竟要让她去贴身伺候?
忽然又想起今晨和曹丕那厮的约定,婵娟扑腾回被窝中,戚戚然抽了抽鼻涕,终是彻底没了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