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你把书在原地放下,我把这本书烧了便是。”长孙无忌也明白自己和妹妹本身就寄人篱下,万事万物都需要小心,这本书虽然有妹妹批注的心血,但最重要的,还是保住他们目前在高家接着被收留的局面。
长孙无容轻轻的松了一口气,凭着记忆把书放下:“还好……”
“知错了?”长孙无忌难得的对自己妹妹词严厉色。
无容这才走到兄长跟前,看兄长生气了急忙便行了一礼:“是。”——毕竟长兄为父,如今父亲既然早早便去了,自然以长孙无忌唯命是从,他真要是板起脸来教训她,她也只能乖乖听着。
“非是我为难你……”长孙无忌轻轻叹了口气,道,“我们兄妹连带着母亲,这境遇你不是不知。”
无容面色一顿,轻轻的抿了唇。
“当年父亲还在世的时候,也并未禁止你识字读书。如今到了舅舅家,舅舅宽厚,也并未让你真的和那些无心读书只在打扮的表姐表妹们一起,整日琢磨女工刺绣。”长孙无忌难得的语重心长,“父亲既然未曾反对你读书,而你也确然有那个聪慧伶俐之能,哥哥也不愿意委屈了你,真的做个毫无见识的闺中女子。”
无容听着语重心长,眼眶便渐渐的湿了。
“你喜欢,便由的你。但是……”长孙无忌道,“你对政事有些兴致,哥哥哪怕是舅舅,都可以和你畅谈,针砭时弊。但是你一定要明白,如今,并非当年还在河南长孙氏,而你,也不再是那个父亲大人最疼爱的女儿。”
“是。”无容声音有些哽咽,“妹妹明白了。”
“也罢……”长孙无忌写下一行字,“你既然有那个议政之能,我倒考考你——”
长孙无容抬手接过那张纸,念了出声——
“开凿运河?”
“你怎么看?”
长孙无容看了看自己哥哥,试探道:“当真畅所欲言?”
“你我兄妹,有什么不好说的。”长孙无忌再次确认了一下身边无人,却未曾注意,门边阴暗处,有一个俊逸身形,驻足而立。
“当然是好事啊。”
“可是开凿运河,劳民伤财,仅仅为了南下扬州,看那琼花?岂非……”长孙无忌看了看四处,确定无仆役在侧,“岂非主上昏聩?”
“劳民伤财……”长孙无容微微皱了皱眉,“确实,劳民伤财。”
长孙无忌冷笑:“哦?你连《六韬》都敢偷看,竟只能是个应声虫?”
“本没想到这层,您那么一说,倒也有这么个劳民伤财的问题。”无容轻轻的走上前,打开灯罩,烧了那张纸,“如此说来,便是运河开凿,或许是为了主上能南下看看琼花,或许是为了能把扬州等地之食粮运往京都,但是都不重要——运河开凿,长远来看,实是利国利民之举。”
“但是大隋国力,先帝治下多年,国富民强虽是事实,但却还不足以承受开凿一个运河的花费,而吏治……”无容也有些犹豫,但既然是兄妹私话,也大胆了些,“实在是算不上清明,是以官吏盘剥,主上无德,所以怨声载道。”
“若是换一个明君,整治吏治,清平治下,开凿运河以方便粮食运输,更方便军队调度……”无容对长孙无忌一笑,“这又如何称不上‘利国利民’四字?”那笑容还未曾全部绽放,却又收敛而起,“不过天下终究是天下人的。”
长孙无忌已经被妹妹的政治见识震惊了,顺着话头道:“何谓‘天下是天下人的’?”
“主上或者贤能,则能为天下选择正确的发展方向,以国家公器使得一国国力强盛,百姓富足;或者昏庸,劳民伤财,搜刮民脂民膏,以国家公器为一人享乐所用,百姓怨声载道。”长孙无容漫漫道,“但是都不是百姓所想——谁能确定君王所选择的那个方向是正确抑或是错误的?今日我大胆推断运河开凿是好事,那是我的观点,但大多数人不都认为这不是一件好事?”
“所以呢?”
“好于不好,在人心,不在事实。”长孙无容看那纸条烧了个七七八八,顺手拿回了自己批注的那本书,丢入了因为春寒,还未曾全部熄去的暖炉之中,“兴许今日是好事,明日便不是了,或者主上说是为了自身看琼花,所以修筑运河,那百姓就会痛骂主上昏庸;或者主上说是为了调配军队,运转粮食,那百姓便会称赞主上远见卓识。但是说到底,事情还是那么一桩事情,运河也还是那么一条运河。”
“你到底想说什么?”
长孙无容慢慢道:“君主如何决定,都会有不同的意见,都会有百姓或者官员因为利益被伤害给君主泼脏水,那为何不直接把选择的权利交给百姓,让百姓对自己的选择负责,如此,君王不至被批‘昏庸’,而百姓也可以自己做主,自己决定天下,比起君主自决,岂非好了太多?”
但是说到这里无容又一皱眉:“奈何,百姓多为自己利益,看不长远。运河之事便是如此,又有几个百姓能注意到,这条运河,要用好了,如何又不是功在千秋之事?”
她终究长长的叹了口气:“不过是我漏见……”
书房门口处,传来推门的声音。
长孙兄妹大惊失色——
他们从来谨小慎微,今日想着不过是兄妹独处,言辞比起平时犀利太多,这大逆不道之语,要是被有心人听了去,便是诛九族的过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