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归来时乃是半夜三更天,快马加鞭先一步到皇宫,而后方才是岑家。
数日来,岑威一律是留在宫里过的。同皇上和大将军复命后,这支人马方才解散还家。夫人匆匆起来,命管事同仆役们操办下去,一切从简,仓促地迎接了岑滞云。
他回来了。
活着命,也未曾缺胳膊少腿。就这么打了胜仗回来了。珍珍同她耳语,已是天蒙蒙亮,青音在丫鬟伺候下更衣时。
她走神片刻,仔细琢磨了会儿。少顷,便听见夫人那传话来。说是请安免了。
分明是打了胜仗如此天大好事,岑威竟一言半语都未曾有,回家接风洗尘亦是敷衍了事,难道岑滞云闯了祸?不,不应当。父亲是想杀他威风。
岑威爱孩子,与嫡庶出身、来往亲疏无关。
子嗣当中,岑威独爱强者。
有能力的孩子便宛如石子里闪闪发亮的珠玉,令他倍加珍爱。然而,珠玉繁华炫目,总不可能独自璀璨,目的只有一个,那便是装饰主人。
若是子女强盛过了头,驾驭起来难了,教他们老实些,亦是父母之责所在。岑威趁着此时迎头一盆凉水,既是希望他不恃宠而骄,更是要敲打他,教他明白父亲在上的道理。
其余人纵是不明白,多少也有一两个有眼力见的明白仆役,岑威归来以前,无人胆敢去踏岑滞云院子的门槛。
明明是九死一生回来,却连半点犒劳也无,反倒全是避之不及。
天又落雨,庭院里寒凉彻骨。门敞开着,青音坐在外屋里听着雨声翻书。读到动情处,神色也未曾变过分毫。倒是日中时恍恍然,没用饭,起身听见外边儿吵闹,一问才知是巧鞠要出去。
她好大的胆子。也不知从哪学的,小小年纪便晓得倾心人家那位院子里的片川。只可惜妾有情郎无意,片川待她,与待其他下人一样。一样的严苛也罢,只可惜是一样的亲切,以至巧鞠久久难以释怀。
“姐儿定要狠狠地罚她!”旁的几个丫鬟大抵是笑昏了,当着青音的面,竟然还敢说笑。
珍珍咳嗽了声,婢子们方才消停。
青音静默了片刻,随即说:“你去罢。”
主子一言既出,仆从们皆是藏不住的惊愕。
于是青音又重复了一遭,道:“你去罢。被捉了便说是自己偷溜出来的,切忌赖上我。”
巧鞠千恩万谢,回屋多别了支簪子,再出来时又向姐儿磕了个头。自己院子里的人,青音亦厌烦这些跪来跪去的,只是受的多了,便也见怪不怪了。
巧鞠这就要走,刚转背,青音忽地叫住她。她斟酌了一阵,道:“替我瞧瞧。那位,是不是真活着回来的。”
虽说想道“自是真活着”,但巧鞠仍只是粲然一笑,背过身就这么走了。
待巧鞠走了,青音笔直的背才渐渐垮下来。寒意渗透进来,她起身,由珍珍伺候着回了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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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巧鞠出了门。环顾一周,虽说是四下无人,但那些眼瞧着了无生气的门后边,不晓得藏着多少只眼睛。巧鞠不曾掉以轻心,扭头沿着围墙走,去寻这儿的后门。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几名小厮恰好在扫庭院中的枯叶,门敞着,巧鞠便进去了。
她的穿着打扮一看便知是岑府的下人,因而一路畅通无阻。片川乃是少爷近身的仆从,寻着主子,便能捉住片川了。
巧鞠如此想着,静悄悄地进了主屋。屋内万籁俱寂,她只管往里走,顺带试探着喊出声音来:“片川哥哥?片川哥哥你在吗?”
到处都没见着片川的踪迹,也没有其他人的身影。于是巧鞠信步走着,最终来到里屋玄色的门帘前。她迟疑了片刻,随即伸出手去要掀,一道声音却不慌不忙的于她身后响起:“里边就罢了吧。”
巧鞠如受惊的幼兽般猝然跃起,回过身发觉,是这院子里头的主子,亦是她们闲暇时时时提到的角色、突如其来硬生生添进岑家后裔里的人。
岑滞云坐在方才巧鞠分明没看见有任何人的太师椅上。他坐着,不动声色翻着书,全然不像刚从厮杀中归来的样子。
巧鞠连忙伏下身去,又记得姐儿的告诫,便视死如归道:“奴才擅作主张,闯进少爷院子里来,奴才知错了。恳请少爷手下留情,原谅奴才一回吧。”
闻声,岑滞云自是纹丝不动。少顷,他似是读完了那篇文章,合上书道:“你抬起头来我瞧瞧。”
巧鞠心里一惊,各式各样的揣测都有。若是只是被占便宜,那伤心一场也就完了;她最怕的,莫过于连累小姐。若是无缘无故牵连了小姐,依小姐的手段,巧鞠恐是要伤心一辈子了。
可这位少爷,纵然她们私底下从未把他当少爷看,都只当作是运势好些、飞上枝头的麻雀,但打照面时,主子就是主子,下人就是下人。
巧鞠辛劳地挣扎了许久,最终还是抬起头来。
岑滞云一声不吭地打量许久,再低头翻页时,波澜不惊道:“岑六院子里的?”
“同我们姐儿并无干系,都是奴才我一个人……”巧鞠还要哭诉,却被截断了。
岑滞云甚至不再抬眼看她:“当真是如此?多的叮嘱,三言两语也好,她不曾给过你么?”
的的确确是给过的。且放在平常,姐儿绝无可能说那些话。
巧鞠嘴上不答,面上的迟疑却将心思悉数泄露。岑滞云扫她一眼,形势也了然如心。他更换姿势,稍稍直起身来,问她一件事:“替我盯着你们姐儿,有什么动静报给我。如此你每月的工钱,我多给你五成,如何?”
巧鞠惊骇得往后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