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终十念
文/小央
虚化十四年,青音做了一个梦。
在梦中青山翡翠,绿雨淋漓。后来她便再没能醒过来。
她死在了这梦里,而后再度活过来的时候,却是桑田沧海时了。是时她十五,惊坐起时便有丫鬟、婆子们争相涌上来为她披上细蚕丝充的湿袍嘘寒问暖。
青音只觉大梦初醒,却又如庄周梦蝶般恍惚世事。指尖微微一凉,便见着血了。原是天癸水至。
暖炉烧上了,汤婆子也灌了送进来。下人们忙作一团,青音却渐渐想起来了。
她似是死过一回。
只是有些往事似是而非,青音尚未能琢磨透,天,便亮了。
清晨里原是要去同夫人请安,她却以抱恙为由,使唤了嬷嬷过去请罪。她见红较姐妹们晚,先前夫人还忧虑了一番,今日心中也是大石落地,便无意追究她的事了。
未曾料想,到了日中,又是个不好招呼的主儿闯进屋里来。青音的妹妹里,七妹樱缅同她年纪最为相近,也最为亲近的也独属她一个,性子却热烈,同平日里寡言少语、清高自珍的青音恰好天差地别。
若是往日,即便是循礼,青音大抵也要支撑着身子同她说上几句亲热话的。
然是今日。
在青音所记得的前世里,同她的丈夫太子殿下勾结起来将她掐死的,便是樱缅。
她此时是不愿见她,也不能见她。即便还未知晓这生死异状是真是假,光是见着樱缅那张脸,只怕她便会感伤到无以复加。
樱缅进门时,青音甚至未曾起身,只背对她侧卧着。而听见樱缅怯生生言“姐姐”时,青音还是轻咳了两声,随即道:“樱缅,我的好妹妹。今日姐姐身子不爽,你还是到别处玩去吧。”
也不容她辩驳:“珍珍,送樱姐儿出去。切莫沾染了病气。”
珍珍是她身旁的丫鬟,原先名字是叫珍殷的,不过为着避讳青音的名字,夫人便替她改了。
她最叫人信赖的一点,便是主子说办便立刻去办。
而她院子里也有不少旁人安排进来的奴才。其中有青音省得的,也有她到最后才知晓的。例如婆子们有两、三个来自于夫人,丫鬟里的妍枝,则是樱缅买通了的。
总算送走了樱缅,青音也坐起身来了。她静静等着免不了被樱缅迁怒一番的珍珍回来。那丫鬟理应比青音年长几岁,回来时面上也无悲无喜,背过身合上门,再扭头,却发觉主子竟坐在床上瞧她。
床幔如纱缥缈浩荡,恰好掩住青音的脸色。“珍珍,”一字一顿的,十五岁的青音已有了经历过死生无常后的沉稳,“我要问你些事。”
如今所遇之事,竟同她死前一致。看来她或许是真重活了一回。如今可有新的路走,便是不嫁去太子之家,也不受害于他人之手。
即便她并未向神佛发愿,然此情此景仍叫人感慨万千。
由着身死复生一事,青音霍地仰头放声发笑,清脆的嗓音如夕阳蜿蜒。就连珍珍都吃了一惊,只因从前从未见过主子这副模样。
都道七小姐冷若冰霜、成熟稳重,即便是贴身丫鬟也鲜少见她会心微笑,更别提大笑。惯常的,也只有那嘴角扬起、拿捏他人时的笑容罢了。
只不过醒来的滋味也不好受。青音是经过了绝境的。那时的她在夫家孤立无援,也曾向夫人,向兄长,向娘家除父亲外的每一人给过信。但太子正是炙手可热时,青音只能活活等死。
他们都放弃了她。
要她此时立即同他们像往常般亲热,不是不能,她素来装腔作势惯了的。
只是她不想。
一时间是万万不想的。
这称病也差不多了,加之往后便是有恙也推辞不了的场合。父亲从宫中归来了。
青音的父亲乃是名震天下声传边塞的常胜将军,岑威。武定四方,杀退匈奴,在朝堂上自然也是说一不二,无人有胆子反驳。
此次归来是巡军期限将至,同门下客与长子岑平说着话,青音从母亲那接过红木茶托,镇静自若地走进去,一言不发伺候他们喝茶。
——这历来是青音的事。毕竟她是嫡女中最中用的那个。长辈们都这么说。
樱缅在门边躲着,自以为藏得严严实实,在门内看便全露馅了。不过岑威也没发怒,只喝了口茶,便让诸位散了。
樱缅便喜滋滋地跑进去。
在这个偌大的家族里,父亲就好似一团燃烧着的火,所有人都迫切地想靠近他。
曾经,青音亦是如此。
她的余光瞥着在岑威旁边娇滴滴说话的樱缅,回头,与岑平问安:“大哥。”
“六妹。”岑平道。
倘若不错,三年后他会战死在南边。青音合上眼,也不晓得他记得她的名字没有。而她也对他的生死无言以对。
毕竟生在岑家,又是男儿,让他不奔赴沙场等同于要他的命。
也就是此时,青音明白,人即便重活一辈子,有些东西,也是变不了的。
也不晓得的是说笑或是当真要问,酒足饭饱之余,岑威道:“几个姑娘家待在家中似乎是清闲了些。”
夫人是多机敏的人,当下便清楚他要出什么馊主意了。只是他的事,向来也容不得她插嘴。随意多啰嗦一句,便是后果自负的事。因而她只缄口不言。
“要么你们也同为父去巡军,左右不过多坐几天船,到了那边也不会教你们吃什么苦头。”岑威道。
纵然清楚不会是什么好事,然在座的却没能想到会是这桩事。跟着去见习也不是没有,毕竟是岑家的女儿。只不过鲜有人心甘情愿的。
姐姐妹妹们都是叫苦不迭,但无容置疑,这的确是个接近父亲的机会。
然代价太大,谁能忍住不推辞呢。
夫人也终是开了口:“你近些日子不是还被挺有名的刺客盯着么?”
不想岑威冷笑:“一群无胆鼠辈、乌合之众,做刺客的,竟还敢号称‘天命’?竟敢要以天之名来取我岑某的性命!真是可笑至极!尤其是那戴面具的小兔崽子,看我不把他杀了喂狗!
“我堂堂岑威岂是能被区区一群刺客对付的角色?”
说完又以眼刀剜她一眼。夫人顿时噤声了。